《紅衣小女孩2》三個死媽媽 劇透
死媽媽的憂傷
《紅》2的故事其實始於三位「死媽媽」。這裡,我魯莽地借用法國精神分析師葛林(André Green)臨床診斷後提出的概念「死媽媽」(The Dead Mother)。在較嚴格的定義中,它指的是一種在嬰幼兒時期與母親關係經歷某種創傷性斷裂而引起的病理反應,同時亦指情感移轉後,產生出的「死媽媽情結」(the dead mother complex),也就是「個人對於那憂鬱症的、情緒上缺席的媽媽所有的回應」(註1)。但作為一種靈感與引申,在電影中,我們一共擁有了兩位新晉與一位舊有的「失魂」死媽媽。「孩子之(未)死」構成了整個故事的前提,一個主體的「創傷事件」。剛好三位母親都經歷了一個孩子或生或死的恐怖過程。
沈怡君(許瑋甯飾)延承上集,她的課題在於如何走過丈夫與奶奶身亡的創傷,多舛的遭遇於此際,還加上了未出世便告夭折的死胎(電影中,那是嬰兒換取母親性命的結果)。沈怡君的形象是一個行屍走肉般的,等待「魔神仔」容納的載體,她的「恍神恍神」,她的幻象,源於創傷意義未被認納,即她的「過不去」,因此被隔除的死者(阿偉)會從外在返回,是為「壓抑物的回訪/返」(return of repressed)。沈最後找到生命前進的動力,是在跨越逝者的傷痛後,領養了林詠晴,以一種錯位但還稱得上得償所願(一個孩子)的方式展開新生活。然而,這部片的問題應在於另兩位各自有其篇幅的死媽媽上。
李淑芬(楊丞琳飾)的人物設定或許稍嫌老套(社工師諷刺地對家庭不夠盡心,就如某些老師自身的兒女在管教上有其錯差)。她或許較符合我們引述的「死媽媽」的定義,一名憂鬱的,有著創傷經驗的母親(年輕時被學長性侵),對那個意外、深烙屈辱印記產下的女兒擁有複雜的情感,管教上十分偏執,控制慾極強。然而,儘管身體可以控管可以規訓,但與女兒的心似乎未曾靠近,因此,女兒出走,她的愧疚外顯為她當年對墮胎與生產猶豫再三的夢魘場景,報應於女兒身上。
你只能死兩次
第三位媽媽林美華(高慧君飾)為觀眾解答了「紅衣小女孩」的身世與其真相,她因喪女令憂鬱進駐其內,拖帶著妹妹林詠晴過著怪異的,被誤為家暴的生活。這當然又是一則史蒂芬金式《寵物墳場》的寓言重現:傷心過度的父母為了死去的孩子不惜觸犯禁令,跨越生死之界——或者說停留在生死之界——將孩子以瀆神的魔咒或術法從死蔭之谷硬生生地拖回。台中大坑山區的陰暗森林頓時搖身一變,成為我們的「恐怖禁區」,一個「結界」,一個「原欲物」/「那事物」的禁制領域(the forbidden domain of the Thing)。(註2)
首先,我們要問的是,為什麼會有怪物/鬼魂?為什麼逝去的親人以怪異的面貌回返?精神分析予我們的教益是:因為主體「不能回憶被壓抑的東西,甚至連它的基本部分也不能回憶……他更樂意把被壓抑的東西作為一種當前的經驗來重複(repeat),而不是像醫生所期望看到的那樣,把它作為過去的一個部分來回憶(recollecting)」(註3),這種以「現在式」出現的壓抑物,就會呈現扭曲、非常態的狀況,無法被整合進象徵世界,未被認納的「壓抑物」,便以「幽靈」,甚至是「活屍」的姿態復臨。
接著,才是我們真正一再迴避卻不得不回答的問題:為什麼死者頻頻復返?為什麼紅衣小女孩不斷將人「牽去」,不停現身於媽媽眼前?山老鼠意外的喚醒她可說是一種(戲劇上的)藉口,因為不管怎麼說,她反正都會回來。紀傑克指出:「因為他們並沒有舉行適當的葬禮,也就是說,因為他們的葬禮出了點問題。死者的歸回是在象徵儀式中、在符號化過程中一種擾亂的符號;死者歸回是一種討債者,索求未償還的象徵債務。……是惡質化了某種象徵債務,它超越了身體的腐朽。」(註4)
我們立即意會這就是林美華無法承受女兒之死所施以的「俯身葬」,一種古老的術法,可以讓死者復生。因為無法於象徵層(the Symbolic)安穩其位,無法在符號意指的世界找到自己的「名位」,因此,這股索債的身勢就爆發為「真實層的鬼臉」(The Grimaces of the Real)。
這裡必須來談談象徵層(the Symbolic)與真實層(the Real)的對立,這是拉岡心理拓樸學結構所使用的術語。事實上,它是三元的結構:「象徵層—真實層—想像層」,但這裡只談前兩者即可。如果說象徵層代表了我們經由語言等象徵秩序所體驗的一般社會「現實」,它基本保證了我們於社會上所處的位置;那麼,真實層就是描述那些生命無法被知曉的領域。它是象徵的邊界,是意義以外的領域,我們無法以任何符號理解,但又是象徵層賴以建立的「地基」。也就是說,所謂「真實」(the Real)對立於社會「現實」(reality)。
小標題的引文,就是拉岡弔詭的警言。「你只能夠死兩次」,第一次,是所謂肉身的死亡,是你真正物理身體的消亡;而第二次,則是象徵性的死亡,你在社會現實位置的消亡。比方說,有人英雄般死去,雖然他肉身消亡,但在象徵世界仍保有人們對他英勇事蹟的紀念;而有些人,比方說死囚,他還未死亡,卻早已被社會放逐出界。這就是「紅衣小女孩」/姊姊林詠晴的僵局。她卡在「兩次死亡之間」,不得動彈。她一來無法真正死去(肉身不朽),二來無法被母親認納(名位匱乏)。所以她必須索要她的債務——她應得的死亡。
詢喚:你的名字
到了電影最高潮,是交叉剪接對女兒們所展開的「詢喚」。也許我們會記得,那個關於名字的古老魔法……呼喚一人其名,便擁有控制那人的力量。「詢喚」是由馬克思主義哲學家阿圖塞提出的概念,主要是說主流意識形態會透過「詢喚」,來賦予主體主體性,弔詭地說,主體毋寧是「被主體化」的。對阿圖塞來說,當警察在路上朝一個路人喊「站住!」而路人回頭,此時該個體便被「詢喚」進這個社會要他擔任的那個「主體」位置。
在李淑芬與女兒李雅婷身上,或許比較接近一種相互確認,李淑芬透過呼喚女兒,將被魔神仔侵占的李雅婷,喚回當下此刻的「女兒」之位;李雅婷(通過媽媽自身之口)選擇李淑芬為自己的母親,從而使「死媽媽」脫離痛苦的創傷回憶,羽蛻為一個嶄新的「母親」身分。而另一端,是姊姊林詠晴與妹妹林詠晴的和解,其癥結「媽媽不愛我,把我變成怪物」,由妹妹代替母親表達了「你是被愛著的」。雙姝皆名為林詠晴,那是媽媽為了紀念姊姊由妹妹所繼承的名字/名位,而你,這個困在生死兩界的姊姊,是可以藉由讓位(予妹妹生)獲得安息的。這個原本因為記憶中母親將其怪物化又一再遭受母親驅邪暴力的女兒,終於可以在「林美華的女兒」這個名位中獲得象徵化。
我以為,李淑芬與林美華這兩條乍看並無多大相關的劇情線(李雅婷之所以被「牽走」,僅是偶然),在「母親—女兒」的交互辯證中,生產出結尾特殊的異質家庭:三個母親(李淑芬、李雅婷、沈怡君)與一位(虛位)父親(這個父親甚至某種層面上,不是人,是神祇;雖則虎爺叱退眾魔神仔,但還是依靠媽媽們的認納嘗試使象徵債務清償)。我們在劇始,有著三位死媽媽,在劇末,我們的媽媽向死而生,「穿越幻象」,直面自身的創傷真實層,而有了一次徹底而激進的改變。
(註1) 劉人鵬、宋玉雯、鄭聖勳:〈心不在焉的母親與家庭親密關係想像:動漫與文學作品中的「死媽媽」〉,中外文學第四十三卷第三期(2014年9月),頁142。
(註2)紀傑克著:《傾斜觀看──在大眾文化中遇見拉岡》,苗栗:桂冠,2008, 頁38。
(註3)佛洛伊德著,楊韶剛等人譯,〈超越享樂原則〉,《弗洛依德文集》,台北:知書房,2000,頁47。
(註4)同註2,頁34。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刊登,作者:Wolfshad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