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狂酒吧》一場馬德里街頭的末日審判 劇透
就一部驚悚片來說,「抓狂酒吧」有著少見的持重,這並不是說它拖沓沉悶,不,它的節奏明快流暢,並在驚慌與失措中透出一縷詼諧氣息。大概就像這樣,人物對話以一種飛快的速度帶動著故事行進,然而卻不倉皇,給人一種對於電影所有細節百分之百掌握的印象,然而,電影在其他部份的失誤就顯得匪夷所思了。
這部電影首先最為欠缺的,大概就是角色塑造的一致性,前一幕還口念聖經文字,激動要衝出無人街道的以撒,到了地下室竟突然充滿了求生意志,率先試圖鑽出排水孔,到了下水道之後,又搖身一變成為瘋狂殺人魔;另如冷漠的酒吧老闆娘,沒來由的(真的沒來由喔,這麼說甚至有些劇透的成分了),竟然對每天來店裡搗亂的以撒給予無條件的好心;其他角色也是如此,大多顯得扁平,缺少人性的厚度。
電影另外一個堪稱怪異之處,大概是它如舞台劇般推動著故事走向的方式。一般來說,劇情一段一段逐步推展,而段落與段落之間則需要足夠的理由,若是這些推動劇情走向下個段落的理由不夠充分,往往不容易使觀眾信服。本片開頭兩人遭到擊斃之後,酒吧內的眾人陷入一陣恐慌,突然一個瞬間,眾人就紛紛推理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恐怖份子論突然得到大家認可,以致於納丘非常「配合」的試圖掩藏他的大包包,接著艾蓮娜把疑似爆炸物砰地摔到地上,另一個在一會後炸出滿地女性內衣的皮箱旋又攫住了大夥的目光。一段挨著一段,邏輯直線又單薄,在眾人糾舉「恐怖份子」的當下,原本對於窗外潛伏的狙擊恐懼竟一掃而空。
這些故事在邏輯上的欠缺,巧妙的用連珠炮式的對白掩飾,快節奏的對白及人物特寫鏡頭強勢主導了故事的進行,被節奏壓得喘不過氣的觀眾,自然無暇細究其中不合理之處。在這主要只有三個場景轉換的電影中,對白台詞、肢體、節奏撐起了整個演出,這樣的手法其實更像是在舞台上搬演的劇場。在一次一次張力的堆疊與釋放之中,在酒吧、地下室,到下水道的場景轉變中,一點一點地墜落,僅在最後的沉淪中燃起一盞微弱的救贖之光。
然而在這樣持重嫻熟的安排下,這些「缺點」反而讓人覺得有蹊蹺之處,真的只是一種失誤嗎?或者說,是一種風格?僅此而已,別無其他?電影的意圖終究在其所安排的死亡中,透出些許端倪。酒吧的老闆娘與兩位中年男子最先被奪去生命,當整個事件導向因致命病毒感染而被隔離封鎖時,沒有碰觸「感染源」的三個人將其他人趕至地下室,宣稱自己是「乾淨的」,一定能獲救。雖說他們並不是因為自私而死,但非常弔詭的,我們可以說他們的的確確因為不顧他人生命的自私而「先」死。
相較起潛伏在酒吧外面的致命狙擊手,酒吧內部曾是安全、甚至可說是和諧的,退休警察所攜帶的手槍埋下了讓人不安的種子,直到三人將眾人趕入地下室,手槍第一次發揮它在故事中真正的作用。綜觀全劇,其實沒有一個持槍者殺了人,只有最後的持槍者自殺了, 槍在這部電影中真正的意涵是「權柄」,手握權柄的人控制了生命與死亡的權力,要注意到並不是手握權柄就要殺人,而是擁有主宰生殺大權的地位。
了解到這層含意之後,我們會發現握著手槍最為自在的人,竟是那個髒兮兮瘋瘋癲癲,不時噴著聖經名言的以撒。誰手握著權柄?自然是上帝了。凡人世間試圖手握上帝權柄之人,都是一種僭越,一種對神傲慢的罪,「抓狂酒吧」是有著驚悚片外衣實則隱含基督符號的電影,酒吧的眾人則進行了一場小規模的末日審判。
老闆娘、退休警察,及女性內衣收藏家的「罪」是重的,不僅只於他們求生時的自私表現,警察退休後仍帶著一把槍,去維繫他心中的秩序與正義,本質上就是一種對權力的迷戀,有著蒐集女性內衣癖好的男人,則是一種淫亂放蕩,而那個連借廁所都要朝著他咆哮,不願輕易給予他人好心的協助,無疑就是一種貪婪的吝嗇。回過頭看,我們可以稍稍理解為何老闆娘獨獨對以撒如此大方與好心,如果把以撒視為耶穌基督的象徵,老闆娘的行為不過就是那些貪婪罪惡的人抓著宗教,祈求得到神的一絲寬憫罷了。
在下水道,以撒對納丘說「我把你當成兄弟,你怎麼可以這麼軟弱,你的懦弱害得丁妮自殺而死」,隨後以撒發狂變身殺人魔。這場審判的最終,是對納丘所做的試煉,但納丘迴避了他的選擇,間接造成了丁妮的自殺(自殺在基督教中是對生命權柄的傲慢),神也因而發怒。在下水道的眾人都不是完人,電影特意突顯他們的罪,艾蓮娜的罪是她自視甚高,她說「她一般是不會來這種店的」;丁妮則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又無力解決自己生命的難題;店員沙圖的罪則是「平庸的邪惡」,原則上是個好人,但沒有信念的好人有時只能是惡的幫手,在眾人強迫艾蓮娜鑽入下水道拿取疫苗的時刻,沙圖可正是那雙幫艾蓮娜塗油的手呢!
然而無論如何,神接納了這些罪,塗油是另一個有基督教涵義的符號,在基督教中,在身上塗佈油膏是象徵聖靈在人身上的運行,也就是說,神接納了有罪的眾人,但神還要繼續安排試煉。納丘的角色就是故事中的英雄人物,而神要知道納丘面對試煉時會怎麼做,但事實就是納丘什麼也沒做,因此神憤怒於納丘的懦弱。
把觀察的距離拉遠些,想像一下自己是馬德里的市民,正從電視看到這則新聞,或是知情的政府官員,主導著整個隔離撲殺行動,又或是那些不見得知道全局,僅只是執行任務的狙擊手、軍隊、警消,透過酒吧的玻璃落地窗,看到的到底是個甚麼樣的場景呢?潛在的危機?任務的對象?又或是根本無視這些還活著的生命,不去想像自己也是造成死亡的劊子手?就是這種漠然在人間製造了這樣的末日審判,而在末日的無望之地,人依然為著自己的私利無望的掙扎,在這個層面上,這驚悚片之中的驚悚不更令人不寒而慄嗎?
電影用基督教的價值觀將人的行為與選擇品評了一番,這是一部「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的那類電影,我們對於其中角色的厭惡與輕蔑在這個自問中,恐怕只得沉默。有沒有一個更好的方式?有沒有其他的出口?如果納丘終將犧牲,又為何必須讓全部的人死去?做為一部驚悚片,「抓狂酒吧」並不特別優秀,為了埋入這些宗教上的符號,有了太多不合理的瑕疵,不過單就其畫面上的奇想與對節奏的拿捏仍算值得一看。納丘的犧牲最終換得了艾蓮娜的生存,納丘至少死得像個英雄吧!而嘆息自己從未好好愛過的艾蓮娜,在其往後的生命中,大概只得承受著這份愛的重量與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