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快車謀殺案》推理如嚼蠟,列車美如畫 劇透
看完了這部片,我想再重新確認一次,這真的不是《神鬼奇航》系列那種電影結合遊樂園設施的異業行銷嗎?因為《東方快車謀殺案》能夠毫無遲疑稱讚的地方,只剩下精美裝潢、高雅設備、雕花玻璃鑲嵌、殷勤服侍的酒保與服務生,還有透明廚房能夠展示烹飪秀的東方快車而已。如果散場接到傳單告訴觀眾,這一切只是福斯旅行社的地表最強行銷手段,實際上不是要認真拍片,而是動用諸多明星來推銷壯麗的【東方快車風情畫之旅(不含謀殺)】,那我完全能夠接受。畢竟這的確是部優秀的列車風情行銷影片,但以推理作品而論,或從懸疑電影而言,遠遠及不上原作或其他類型作品一個車輪,呃,車輪餅。
這是我能夠想像出來最委婉的批評,是我在功德院唸了八八六十四遍大悲咒才修成的口德。我大嗤大悲地設想,如果原著作者有推理女王之稱的阿嘉莎.克莉斯汀(Agatha Christie)真的看了2017年版的電影,她大概會揮舞著磨尖的鋒利鋼筆,讓參與製作的相關人士「無人生還」――當然不包括偵探以外的其他演員們,其他演員們雖然因故難以亮眼,但本身並沒有太大問題。
很神不探的半仙白羅
在觀看電影的時候,我就已經法喜充滿地想像身兼導演與第一主角偵探白羅的肯尼斯.布萊納的八百萬種死法。《東方快車謀殺案》是部群像推理劇,嫌疑人有十幾位之多,且每位要角在原著都有精細的設定。早在1974年希德尼.魯邁特與2015年三谷幸喜兩個改編版本中,我們就可看出改編這部作品需要花費多少的力氣,2017年的版本光看演員與製作企劃,堪稱眾星雲集,演員皆是一時之選,也因此受到觀眾的熱切期待。然而導演顯然只想獨占鰲頭,不想讓其他角色掠美,所以偵探白羅的戲份、角色塑造、內心掙扎、行為決斷,都是短短114分鐘的篇幅中佔據最多份量的。一開始在耶路撒冷,神父、伊瑪目、拉比三人的失竊聖物懸案,就是導演私心給予偵探白羅大顯身手,使其角塑造與色定位能更加鮮明的專屬案件。
但令人困惑的是,作為開頭的第一案,白羅並沒有展現敏銳的觀察力,甚至不是根據查訪到的線索推理,而是訴諸動機判定嫌犯。他甚至連比對竊賊與證據鞋印的功夫都沒有就宣稱已經破案,還未卜先知地在竊賊的逃亡路線佈上陷阱,這種比較像是神機妙算而不是神探推理的鐵口直斷,與隨後「我只能看到世界應有的樣子」這種僵硬的自我宣稱,自然無法讓讀者對白羅這個「平民的復仇者」偵探予以認同,頂多只留下注重平衡的強迫症患者印象罷了。
這絕對是件不可原諒的錯誤。偵探的角色塑造是所有成功推理作品的第一步。如果一開始亮相解決的案件讓觀眾覺得這位名偵探其實才智平庸,就算把他的童趣、注重平衡、是非分明都塑造得鮮明無比,也無法取得觀眾們的認同。我們仔細回想一下另一位常被人改編的名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就能夠了解了:在眾多改編版本中,近幾年BBC 影集中班尼迪克.康柏拜區飾演的福爾摩斯、電影版小勞勃道尼飾演的福爾摩斯、美國影集版本《Elementary》約翰.李.米勒飾演的福爾摩斯,這三位福爾摩斯角色塑造的風格與方向各有不同,卻都鮮明地刻劃了與原著相當的才智機明,再增補屬於自己版本的獨特迷人個性。但2017版《東方快車謀殺案》中的白羅,讓人留下印象的特殊個性都來自原著,最重要的推理能力與才智卻讓人感到懷疑。
浪費名角的藝術
更不用說,2017年版這部群像劇電影堪稱是浪費名角的極致,重要角色在東方快車上的第一次亮相全都讓人覺得倉皇而沒有重點。此片的重要角色群有十數位之多,觀眾的確很難在短時間就對不同角色各自留下印象,但是使用大量移動附加前景式的跟拍鏡頭,容易造成一種暈眩迷茫感,使觀眾更難理解這些角色的身份與屬性。雖然某些角色仍然在短短數秒的片段中,讓觀眾留下了較深刻的印象,例如滿身珠寶,威壓逼人的卓戈朱諾公主(Judi Dench飾演),或是暴躁陰鬱的魯道夫.安卓尼伯爵(Sergei Polunin飾演),但其他具有精湛演技的演員卻在缺乏台詞以及鋪陳的情境下被推上了這部火車,導致案件發生時,許多觀眾可能還沒有辦法理解前面那些匆忙的過場與人物關係是導演為了什麼目的所設置的橋段。
此外在原著中,克莉斯汀其實設計了好幾個具有雙面性格的人物,但在2017年的版本中,這些角色的雙面性格並沒有被強烈突顯,例如教授/偵探的落差,導演便宜行事的用了歧視/冷靜的傾向來呈現;賀伯特夫人(Michelle Pfeiffer 飾演)嘮叨寡婦/冷靜受害者家屬兩者之間的不同取向也因為沒有記憶點的台詞而削弱了對比性,也就是說導演不但沒有增加角色的鮮明性,反倒削弱了原著的角色塑造設計。
改編版本的兩大異動
可以理解這或是導演加入的改編所造成的效果,但這些改動讓人覺得如同雞肋一樣可有可無,透過角色說:「如果警察來,會直接把拉丁裔的馬庫斯(Manuel Garcia-Rulfo 飾演)抓走,或是因為膚色直接抓走阿布諾特醫生(Leslie Odom Jr. 飾演)」以及讓假扮教授的偵探哈德曼(Willem Dafoe 飾演)以種族歧視作為偽裝,都是刻意加入的設計元素。然而這些手法不過是種政治正確的表述,如果真的想要突顯種族歧視的議題,更動東方快車的時空背景、角色組成,不是更能夠顯著地表達主張嗎?為了和現今時代有所連結,而犧牲了塑造角色的空間是,是個因小失大的缺憾。
比對原著與2017年的版本,會發現導演做的重大改變有二:其一是把原著中的中校與醫生兩個角色合而為一,其二是增加了許多白羅面對案件真相時的掙扎與徬徨,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改動,原著本身的魅力被減低稀釋,甚至破壞了原著中設計提供的線索。例如合併角色其實是個相當違反原著本意的設計,而白羅除了助手之外,還需要一個中立的情報提供者,也就是醫生,但2017年的版本把醫生與中校合併成一個角色,變成這個角色也是嫌犯之一。那麼關於死亡時間及證據等就全都可以造假,不需要再去構思精密的不在場證明,也不需要增設其他混淆查案的線索如紅衣人或列車員,更不需要為了誤導方向,讓兇器再度插入列車乘客的身體中,一切只需要醫生的偽證即可左右案情。導演顯然沒有想到維持醫生這個角色中立的重要性,所以未把醫生這個角色獨立隔絕在嫌犯名單外。
而在114分鐘的片長中,如果已經在首段花了相當篇幅展現偵探白羅的角色性格,後段還要鋪陳白羅在面對真相時的掙扎徬徨,因為時間有限所以只好刪略某些真相篇的解釋,以讓白羅的內心掙扎與衝突,對於混亂局勢的無力與痛苦,能有更多的鏡頭呈現。
鏡位與節奏的風格不統合
說到鏡位呈現,電影中風格統一的大概只有火車的遠景,雖然大概是運用後製特效,但畫面的確能夠傳達史詩般的行駛場景,從一開始從伊斯坦堡送行的澄金色黃昏,到白色山脈中冰冷的雪中橋墩,華麗恢宏的景色呈現是最讓觀眾心折的部份。除此之外,這部電影的分鏡出了許多問題:除了前面提及,使用前景跟拍鏡頭造成的色亮相失焦,呈現兇案現場時使用的俯角鏡頭亦讓人無法清晰理解兇案現場,頂多製造了一種致敬原始文本平面圖的微薄趣味;分鏡調度的不統合,也是這部電影的缺陷,只要是偵探白羅的重要橋段,鏡位的運用就會特別彰顯白羅的第一人稱視角,與其他片段落差甚大,造成分鏡風格的混亂。
雖然白羅宣告車上發生謀殺案時,使用第一人稱視角逐步推進,使每個人第一時間的反應能被白羅/觀眾檢視,的確是一個出色的安排,但之後白羅離開車廂時,又再次使用了第一人稱鏡頭,此時編劇卻沒有給任何一個角色台詞發揮,使這些空有一身演技的演員淪為人體佈景,成了悲劇性結局空洞沉默的剪影。群像劇雖然難拍,但仍然有可以依循的原則與技法讓多個角色人物在同一個舞台上,卻還是充滿存在感。導演並不是不會運用,只是因為在這十幾位角色中,他無法捨棄讓自己飾演的白羅得到最多的關注與矚目,也因此破壞了重力與張力,導致其餘角色無法取得更好的發揮機會。
安樂椅偵探(物理)
給予白羅太多的亮相篇幅,除了擠壓其他角色的空間、造成鏡位風格混亂,更嚴重的是大大傷害了原著的角色調性與案情的邏輯合理程度。觀察原著的目錄可以發現標題大都是角色的證詞,這也是原著中的主要內容:以偵訊構成的推理過程。原作中就有提到白羅是個「安樂椅偵探」,而安樂椅偵探的能力則是光靠與眾人的偵訊對話,就足以釐清案情破解疑點;但2017年的版本卻反其道而行,偵查詢問片段被壓縮到最低,導演還讓劇中聰慧的家庭教師瑪麗(Daisy Ridley 飾演)說出白羅的偵訊技巧「只是玩具,不是工具」這樣的話語,明顯弱化了偵訊的重要性。
最讓人吃驚的是,2017年的版本竟然為白羅安排了近身打鬥槍戰的戲碼,完全顛覆了安樂椅偵探的用意。我不知道要如何理解這個就劇情而言毫無必要、也無法展現娛樂性的段落,既然是推理懸疑片,就應該好好佈置困局、設計謎題,展現張力。讓偵探在雪山橋架奔跑、打鬥、摔倒,充其量只能夠展示背景多麼雄偉壯麗而已,但這是東方快車謀殺案,而不是東方快車雪山風情畫呀。
草率的真相揭露戲
雖然前面這麼說,但看到最後真相揭露的那幕,我又寧願自己看的是東方快車風情畫,而不是東方快車謀殺案了。最後一幕在巖窟中的場景極富戲劇張力,讓人聯想到最後的晚餐,雖然裡面的一位角色有著刀傷,雖然偵探被槍擊中,但這場最後的審判彷彿之前的傷害都沒有發生,眾人若無其事地和平圍坐,聆聽名偵探白羅的真相解謎。而這樣一位眾人引頸期盼的名偵探卻放棄解釋之前羅列的各個疑點,再次訴諸動機斷案,就如同片首的耶路撒冷聖物失竊案一樣,這無疑是賞了抱著「燒腦神作」的期待前來觀賞的觀眾一個狠辣的耳光。
畢竟在那場雪國風情畫的打鬥戲之前,電影裡也安排白羅對女家教說出原著所列出的十大疑點,但最後的真相篇,白羅解明的卻只有一點:推敲出眾人的關係。白羅指出這些乍看互不相識的人,是阿姆斯壯家的司機、廚娘、被綁架小女孩黛西的教母、連襟等等,因此得出眾人合作殺死雷切特/卡賽帝(Johnny Depp 飾演)的原因,識破了眾人並不相識的假象後,眾人為彼此作證的不在場證明也就不復存在,只是圍繞著電影前半部的疑陣,白羅卻未加以解釋。
2017電影版未解明的幾項疑問
小說中眾人的證詞固然具有誤導成份,但這部經典推理小說涉及了本格推理的幾個重要面向:密室殺人、不可能的犯罪(無人接近兇案現場及眾人均有不在場證明)及一人分飾兩角。在原作中,證詞的疑點都有確實能夠成立的解釋,並非僅是故弄玄虛的煙霧彈而已,白羅正是靠著解析證詞中的矛盾與疑問,一步步地推導出真相,但電影卻只把這些當作純粹的敘述性詭計處理。如果就前面的疑點與謎題鋪陳,2017電影版的案件至少有以下的疑點並未解明:
為何明明是眾人合謀這樣的龐大計畫,卻沒有適當手段處理敏銳的偵探白羅?
為何列車員敲門時,秘書指稱「不諳英語以外的語言」的卡賽帝會用法語回應「我沒事」?
為何嫌犯需要假扮列車員,並遺落一枚釦子?
為何嫌犯需要將列車員制服藏在公主女僕施密特(Olivia Colman 飾演)的架子上?
為何嫌犯需要讓一人穿著紅色袍子跑過走道讓白羅目擊?
為何嫌犯要將紅袍藏在白羅的行李箱中?
雖然從2017電影版白羅的解釋可以了解眾人是齊心犯案,所以互相為彼此做出偽造的不在場證明,但仍無法說明故佈這些疑陣的企圖。然而這些疑點在原著中,可都有明確的用意:例如眾人知道不能對偵探下藥讓他無法察覺夜晚的動靜,乾脆就不斷製造出聲響好掩飾兇案;以法語回應其實是故意設計用來誤導白羅的思考;女僕作證見到列車員,在證人的架子上發現列車制服,更能顯示女僕的證言「小個兒,黑臉龐,說話像女人一般的假扮列車員」為真。
在原著中,白羅綜合眾人的證言後,因而被誤導得出「直接或間接被四位證人證實」的錯誤事實。每一個情節都有其目的,本來就是推理小說該有的佈局,不會出現純粹為了增加懸疑的無關情節,也不會讓角色的行為沒有一個合理的說法,這該是所有推理懸疑的作品都該有的認知。
味如嚼蠟的推理終局
然而在2017電影版中,導演根本就沒讓白羅將整個案件解密,只是苦心孤詣地試圖營造出結局的悲壯感。白羅安排的開槍試煉或突兀加入的宗教勸世教條都是為了加強結尾的濃厚無奈感,但阿姆斯壯家事件在先前的鋪陳渲染不足,角色的互動又流於浮面,當這種無奈悲壯配上前面潦草的推理過程,只給人味如嚼蠟之感。
最致命的是終局推理結束後,其他角色已沒有台詞可再作發揮,所以只剩下白羅的獨角戲。而白羅向警方宣稱的第一種真相「卡賽帝是遭埋伏的黑道刺殺而死」,不但就邏輯與線索來說難以成立,更無法解釋劇中其他疑點,除了讓觀眾覺得荒謬,也讓偉大的神探徒然變成委靡的神嘆。這樣一部開局宏偉結尾草率的推理作品,實在是讓人五味雜陳,走出電影院時,我想起劇中的家庭教師瑪麗所說的一句話:
「他們會在人生迷路,但他們不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但願在這輛東方快車裡的乘客們,真的能夠知道他們身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