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普拉斯》人世的義理,有抑無? 劇透
真正直面社會痛處的電影,果然就該是黑色幽默的,否則油然升起的同情怎麼理怎麼虛偽,不如在相覷一視心知肚明時,同聲笑笑就好。在《大佛》鏡框裡的世界,即使散甲人生沒有巴庫,不卡樂佛的日常仍有其自成之美。鍾導的鏡頭捕捉著平庸日常裡的一絲超現實,明明白白地演示著:「用美的眼光觀看,則萬物皆美」這個概念。我想我應該是忘不掉車禍現場那幕的平靜淒美,還有撒入肚財家的那抹令人屏息的飽和晨光了。
鏡頭隨著肚蔡兩人知命又無奈參半的日復一日走,縱使包裹著荒謬詼諧的敘事調性,鏡外的殘酷寓意依然刺目難視,無處掩藏。「荒謬」在於那些幾近樣板的階級對比,在被奉珍寶的黏答雜誌裡,在淫奢惡者的偽善假髮下,在糾結成塊的冷凍咖哩內,在掩蓋舌箭的滿口佛號間,在跋扈小丑的連珠問候聲,在答非所問的神明籤詩上,以及在眾僧頂禮的加料金佛中。那麼「殘酷」呢?在於但凡前述荒謬者──盡皆為真。
在觀影過程中,也許有人和我有同樣的感受變化;從一開始的輕鬆訕笑、中段逐漸變為正襟苦笑,然後一路到了電影末段,我終於再也笑不出來了。不管是暴怒追打納豆的菜脯,還是鬼打牆廢話迴圈的脫線,不是演員演到出戲,不是橋段不好笑,而是此中層疊堆起的諷刺真意和尖銳洞悉,迫得人生根本幸福美滿的我無顏正視,無話可說。
「落土八字命,隨人好額散」
戲裡的艱苦眾生你一定見過,不用到鄉間小路找去,在有繁華霓虹照耀之處也少不了他們的形跡。拖滿整車的紙板,流連空蕩的公園,他們或形隻影單或群聚取暖,那存在本身便告訴著你:「社會的階級不需人定,落土的八字早已成命。」無力翻身,無望流動,只是不管大富小康,是中產或無產,人群的組成倒都是相似的。有善的,惡的,聰慧的傻氣的,有脫線阿叔這樣拒絕付出、逮到機會便占人便宜的,也有肚財這樣即使自有艱苦,仍願意對有難者伸出援手的,無論貧富,人就是人。
尤記得肚財在回收時碰上的失意男子這幕,讓我久久難忘。看著那人一言不發一動不動的姿態,散發著不需黃導旁白提醒也清楚的、萬念俱灰的艱難,肚財隨口的一句:「朋友,你有什麼困難嗎?」言下的真摯熱腸竟是表露無遺。這樣終究捱不過去的、煎熬迷茫的一刻,該是每個人的一生都有可能走上的死胡同。只望若真的到了那日,我也有幸能得到一點這樣萍水相逢的關懷。即使無助於自絕境脫出,至少在最後一刻到來時,還能再信任一次人情的溫暖。
「翻身的Chance,有抑無」
我不會說肚財這樣的掙扎人生其實過得多麼樂天豁達,或者從貧困裡活出多少深妙奧義──不,黃導要給我們的不是那種圓滿的電影。在《大佛普拉斯》裡,小人物的苦,就是苦。在烈日和大雨下奔波,沒法加熱的過期咖哩,用撿拾來的黃書當生活調劑,夜半娛樂只有行車紀錄器,連酒癮也奢侈到養不起,唯一能遺世的留影,竟只剩被賊頭壓倒在地的新聞畫面而已。
這樣的「人」的存在方式,對於有幸能繕打這篇文章的「我」,和有能力讀到這段文字的「你」來說,應該都是難以想像的。儘管Facebook或Instagram裡找不著、網路也肉搜不到,在社交媒體網際世界中如幽靈不著一點痕跡,但肚財這樣的人仍日日頂著一樣的烈日大雨,掙扎著翻身。不比我假,不比你真。
知己如你,有這身情義
尚稱可喜的是,他的人生不是只有「這樣」而已 (其實,沒有一個人該被說「人生只有這樣」)。在你沒看見的、連摯友菜脯也沒見過的,肚財那停著飛碟的秘密基地裡,滿滿佈置著他用以體現自身生活哲學、夢想與信仰的秘密宇宙。縱然唯一能精確解讀的人已經不在了,但這切切實實是一個人存在的最大證據。此外,他也不是什麼都沒得到就上路的,他有滿身情義捨不得,願為他發怒落淚亂出一氣如菜脯這樣的朋友;也有夜半對他的不幸靈犀感應,願為他由衷悼念喟嘆徘徊如釋迦這樣的知己,足矣。在人生最後的時刻,難道還需要更高貴的誰,或更豪華的什麼包裝來送別,才算值了?
「如夢幻如泡影,如露亦如電」
喪禮隊伍這幕亦是令我久久無法忘懷的,友情贊助的零落西索米領著葬隊走,一路到水邊便過不去了。黃導替肚財說出他接下來可以一個人走的心聲,讓人既悵然又釋懷。飄零顛簸的蜉蝣一生到了頭,跨過生死便是無物牽掛的平靜,不興悲喜,如夢幻泡影,但最終讓我落淚的反倒是菜脯暴氣追打著納豆的一幕,「反正沒有人認識他」,所以他的存在,他的死亡便不重要了嗎?
當然不!對於在乎友人的菜脯來說當然是重要的,對於同樣一無所有的他來說更是重要的,所以菜脯在全片中第一次顯露的怒氣,不僅是為了肚財,也是為了自己。當然納豆是貧嘴無心,但是菜脯這樣的小人物,還能對誰抒發怒氣呢?對於來去飄忽的釋迦來說,肚財之死也有同樣的份量。釋迦放棄了過去的一切,脫離曾經在社會中的位置,選在這個海邊的小鎮落腳,每個人都見過他,但沒有人真正認識他。即使與最親近的肚財一起時,最常做的只是沉默地陪伴、溜達、吃便當,消磨殺不盡的時間而已,反正除了空思夢想,也無代誌可做。然而從他夜半對友人遭逢不幸的靈感掛念,便知他看似淡薄的互動,其實滿是與人的真情。
這份關心與在乎該是這部電影裡的卑微眾生們生命中最大的驅力了,那是物質匱乏的他們也能珍視擁有的,得以連結彼此,得以大聲宣告生命的意義。也許,他對這如露如電的世界,並不像看起來那樣真的全無牽掛。至少從他認為「肚財算走得及時、自己反倒是羨慕的」這點來看,他仍舊希望當自己最終離去時,還能保有「人」的姿態與尊嚴。
我佛慈悲,平安法喜
何其諷刺的是,在這以《大佛普拉斯》為名的電影裡,各路神明似乎無力置喙於人間的公義。權貴放肆凌弱,惡人恣意逞兇,而卑微如菜脯者,除了惶惶終日,也只剩對同樣卑微的友人發發飆出口氣。大佛莊嚴靜謐的法相,內裡埋藏著罪惡的形跡,由殺人者親手鑄起,慈眉善目的皈依者們也在滿口佛號下,交鋒著各自的利益。當然,黃導的目的不是冒死謗佛,他用鏡頭和笑虧的台詞針砭的,從來都是以神之名欺世之人而已,但《大佛普拉斯》的故事真是如此蒼天無眼,不公不義嗎?我想從電影最後的安排、金身的黑暗幽處傳來的響聲這處,或能看出一些端倪。
這幕情境本身是魔幻的,是暗喻式的,毛骨悚然又充滿諷刺興味。在這理應不可能發生的超現實情境下,老是愛玩後設在旁白插嘴的導演,這次選擇用沉默傳遞最後的大義。那聲響或可看作是正義的裁判終將降臨予惡人的預示,也可以是作為冤死者和所有社會底層不平心聲的代表,藉著眾人對蒼天神佛的莊嚴頌念,向這個沒有善待他們的社會疾呼發聲。對照片尾葛洛伯國際破敗的廠房,是否代表正義最終伸張了,導演沒有說白。只是看著回頭撿拾友人留下的黃書、像在聊表悼念的菜脯彷彿能聽見電影中的眾生正知命又無奈參半地說著:「在正義之前、比富貴重要的,是人的情義。」
肚財,累了嗎?聽首歌吧!我以為整部電影皆已濃縮在歌詞中。
人生無定著 世事歹按算 翻身的嗆司 有啊無
落土八字命 隨人好額散 夠力欸爸庫 有啊無
有地 有天 有星 有日月 有破厝 有田路 有草仔花
有目 有耳 有鼻 有舌 有這身情義 有知己
如夢幻如泡影 如露亦如電
如夢幻如泡影 如露亦如電
無地 無天 無星 無日月 無厝 無田路 無草仔花
無看兮 無聽兮 無聞兮 無啖兮 無空思夢想 無代誌
歕風一喙菸 賴打火隨化
菸頭菸屎 有啊無
菸味粉味 有啊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