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夫人的秘密》卡美洛的遊魂 劇透
《第一夫人的秘密》是一部很不尋常的傳記片。
電影講述被譽為「永遠的第一夫人」的賈桂琳甘迺迪(暱稱賈姬Jackie,由Natalie Portman飾演),在丈夫美國總統甘迺迪(John F. Kennedy)於1963年11月22日遇刺身亡後,幾天內發生的事:她要面對丈夫就在身旁頭顱中彈當場死亡的可怕事實、她要面對繼任的副總統林登詹森(Lyndon Johnson)(曾是甘迺迪在民主黨的總統黨內初選的政敵)、她要向年幼女兒和兒子交代父親過世的消息等等⋯⋯。
將人物生平壓縮在短短幾日內的困境,能逼出一個人的光芒,透過其選擇與作為,讓「平凡人」蛻變成「偉人」。這是許多電影,特別是傳記電影,避免流水帳的故事展開方式。這類電影往往也在這樣的發展曲線下,走向歌頌的神話化。
某方面來說,此片亦不免俗,賈桂琳面對巨變不能垮掉,得在短時間內奮發振作,做出一系列決策,非常人之所能。然而她所作的,不只是成為堅強勇敢的第一夫人(公領域的「國家之母」)與母親(私領域),還包括處心積慮地利用葬禮佈局與公關手段,讓執政成績差強人意的亡夫成為神話——電影也在這個層次上,聰明地解構了甘迺迪神話。
歷史要蓋棺才能論定,但誰來論定?怎麼論定?有太多個人能上下其手之處。電影以1963年《生活》雜誌的一篇真實訪談為基礎,設計一位記者(片中沒有名字,但影射的是Theodore H. White)在刺殺事件後造訪賈桂琳,記者在門口就說:「甘迺迪夫人,你希望他如何被記住呢?」(And how would you like him remembered, Mrs. Kennedy?)
在這場由賈桂琳主導、記者只是掛名代筆的訪談中,賈桂琳以「卡美洛」的優美比喻(Camelot,亞瑟王的城堡,也是歌舞劇名稱與歌曲),喃喃訴說歌詞:「不要忘記,曾有一個地方,一個短暫的閃耀時刻,叫作卡美洛」(Don’t let it be forgot, that once there was a spot, for one brief shining moment, that was known as Camelot),將甘迺迪的執政成績總結成:如同亞瑟王匯聚圓桌武士們準備幹一番豐功偉業,卻英年早逝的無盡遺憾與高度理想。爾後,人們論及甘迺迪在位的短短兩年多,率以「卡美洛王朝」稱之。事實上,「卡美洛王朝」建樹不多,甘迺迪作為近代最富盛名的美國總統,可謂名不符實(有興趣可以google一下,近年很多反思文章)。
一如甘迺迪總統的父親,以賣肥皂的推銷方式(他有一句名言是:”We’re going to sell Jack like soap flakes.”),把兒子拱上總統寶座,如明明有嚴重背痛、愛迪生式症(Addison’s disease),長期服用止痛藥,卻隱匿病史,包裝成年輕有活力的樣子。片中賈桂琳所做的選擇,如跟林肯用同等規格的隆重葬禮(恰好林肯在近一百年前也遇刺,兩人都在處理民權議題)、安葬阿靈頓國家公墓(專門葬國家英雄,恰好甘迺迪在民主黨黨內初選時也是以「二戰英雄」形象擊敗沒有當兵的強勁對手Hubert Humphrey)、牽著子女的手一同送葬不畏槍手,都有意且成功地,為歷史留下動聽精彩(卻不見得切合實情)的形象素材。
看似建構神話,實則反身地解構神話,這是《第一夫人的秘密》其中一條線索與命題,但這不足以勾勒全貌。全片以記者與賈桂琳的對話作主幹,填入的段落卻不盡然是受訪內容的影像化。剪接師Sebastián Sepúlveda受訪時說,這個主幹結構是後來加的,為了讓觀眾比較能看懂,原本更破碎、多面向、不穩定,交錯呈現賈桂琳的多重面貌。導演Pablo Larrain曾說,賈桂琳可能是最有名的人裡最未知的,這很吸引他。
落實到影片,Larrain似乎不打算破譯未知。乍看,電影是由賈桂琳受訪時的口述內容拼湊而成,但這只是表面軀殼,很多內容肯定不會、也沒必要向記者陳述。因此,我們可以說,電影的內裡更像是賈桂琳的意識流動,多條時序與多種性格,交織錯落成混沌費解的迷障,在時不時飄出的Mica Levi所做的古怪音樂撩撥下,彷彿勾出一縷皮囊之下的遊魂——Mica Levi上一個重要配樂作品是《肌膚之侵》(Under the Skin,2013)。
所謂的多種性格包括:多數屬於公領域:面對記者,咄咄逼人、控制欲極強;與小叔Robert Kennedy一起時,共同捍衛家族事業;一年多前拍攝《A Tour of the White House》影片時,仍顯稚嫩僵硬的公關笑容;大庭廣眾之下,風采泰然自若,卻又隱約洩露不安全感(如開場下空軍一號的手持鏡頭)。少數屬於私領域:面對神父,似乎吐較多真言(只是似乎);面對子女,又展現出母性的一面。
另外還有一種無法歸類、特別有趣的是車內鏡頭(如下圖)。這是一個介於公、私領域之間的微妙空間,車外的群眾看不見裡面,而他們的身影映在窗上,不斷閃過,車內的賈桂琳看得見外頭,但她不用擔心被看見,可以卸下面具,眼神似乎冷漠而封閉。性格,是一種面具。公眾人物的面具,尤其多得望不穿。
該如何拍攝面具?這些賈桂琳的臉部特寫,有很高比例採完全正面與側面。
有趣的是,正面與側面並非常規拍攝會採取的鏡位。正面會讓臉顯得平面,缺乏立體感,在大銀幕上放這麼大的頭對著觀眾,也有壓迫感。完全側面只給觀眾看一半的臉,顯得神秘或在隱瞞、防備、閃躲些什麼(希區考克的《迷魂記》是很好的範例)。放到這部片,賈桂琳要傳遞給觀眾的正是壓迫感(尤其面對記者)與神秘感。換言之,感受不只透過Natalie Portman的表演傳遞,時不時的情緒爆衝與五官猙獰、滔滔不絕卻又雲裡霧裡的漂亮話迷障,也有賴攝影機的系統擺位。當然,片中也有採取常規拍攝會用的3/4鏡頭(介於完全正面與側面之間),能給臉孔較好的立體感、舒適感,最顯著的案例,莫過於對女兒講死訊。
至於跟著賈桂琳四處遊走的手持鏡頭,經常給她側面或背面(有時是類似Stanley Kubrick《鬼店》的穩定跟拍,演員置中背對觀眾,場景有點對稱),貼得很緊的特寫畫面,常讓膨大定型的黑色假髮佔據極大面積,帶來未知與緊張的感受。這些影像上的小技巧,持續加強角色帶給觀眾的未知與陌生,攪動不知何時會沸騰、噴發的混沌狀態。
各種面具,各種情緒,在缺乏明確因果鏈的串連下,散射四濺。有些人以為,演員凌駕了電影,變成一部單純炫耀Natalie Portman演技的衝擊奧斯卡影片。但我以為,這正是《第一夫人的秘密》的趣味所在,賈桂琳在美國是名人,電影成為一種另類詮釋,不追求連續性與穩定性,不提供一個能輕易移情而理解、浸入(甚而論斷)的路徑,比較像是對熟知她的觀眾的挑戰(台灣觀眾或許有點不適應)。更重要的是,儘管每一場戲都有她,可是看完後還是很難描述她是怎樣的人;儘管用了大量臉部特寫,卻沒有讓觀眾更靠近她的內心世界,相反地,似乎被推得更遠了。影像與敘事的執拗,不能說看不見導演或其他工作人員的存在吧。
即使影片層層疊疊出多重迷障,但底下仍藏著一個足以辨識的心思。這個心思,扣著一個大問題:為什麼賈桂琳要費盡心思建立「卡美洛神話」?
影片交代的可能原因包括,金錢(林肯遺孀窮到得變賣家具),罪惡感(末段再次回憶刺殺現場,據剪接師所說,這段是後來為了增加末段高潮感才改的),甚或某種虛榮(如片末她在車上看著自己的標誌性服裝變成時尚),但這些或許都比較次要。現實中,甘迺迪夫婦的關係並不好,賈桂琳與神父的對話也指向這點,甘迺迪還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例如跟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關係匪淺,這段婚姻作為保持好的「一家之主」、「丈夫」、「父親」的政治意義,大於實質。
電影末段,當賈桂琳對記者口述卡美洛時,旁白的確是對記者說的,但影像卻不是甘迺迪政府的施政相關畫面,而是身穿紅色禮服的賈桂琳與甘迺迪在舞廳跳舞(這個舞廳空間只出現在片末兩場戲,跟「卡美洛」一起出現),在這一刻,賈桂琳的神情非常快樂,影片色調非常明亮(相較之前的受訪空間,有忽然跳一下的感覺)。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設計,賈桂琳編織了「卡美洛」的神話,籠絡了記者,魅惑了後來的美國人民,給了賈桂琳所說的「他們想要的童話」;但於此同時,賈桂琳似乎也被自己編織出的「卡美洛」裡曾有(或想像?)的美好愛情給迷眩了。
賈桂琳在其他訪談說的很明白:「我認為每一個女人都渴望被需要,在政治領域,你就有這種感覺。」(I think every woman wants to be needed, and in politics, you are.)
於是,我們似乎可以理解,遊蕩於白宮此刻的賈桂琳,為何內心意識不斷回到拍攝《A Tour of the White House》影片(注意賈桂琳在新聞影片末段甘迺迪出場時的嬌羞模樣,對照開場不久下空軍一號的公事公辦)、聆聽大提琴家演奏與跳舞的那時,宛如一種悼念與牽亡。那是她的卡美洛,感覺自己被愛、也被需要的美好時刻。正是這些不停回溯的「被需要感受」、如她在尾聲所說的「我只是太開心傑克因為我而感到驕傲」,驅使她武裝自己成為一位堅強、勇敢的「偉人」。
電影最後一個畫面,歌曲唱著"that was known as Camelot",甘迺迪夫婦共舞,賈桂琳把頭埋入甘迺迪肩膀上的一片黑窩,在一片詭譎不安的暗處裡,她笑了(嘴巴或許看不清楚,但從她的眼睛,隱約可見)。這個令人心頭一震的笑,彷彿是《第一夫人的秘密》裡的rosebud,是開啟她所有行動的鑰匙,在我看來,或許是全片最黑暗、也最動人的瞬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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