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與夢想之間:《樂來越愛你》 劇透
2016年末,《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在上映前就令人倍感期待。不只因為其作為第73屆威尼斯影展正式競賽片,由主演的艾瑪.史東(Emma Stone, 1988-)斬獲影后頭銜。雷恩.葛斯林(Ryan Gosling, 1980-)在大銀幕上跳舞唱歌彈鋼琴,當然也十足具備吸引力。年輕有為的導演達米恩.查澤雷(Damien Chazelle,1985-)出手,更是幕後一大亮點。其未及而立便於2014年推出《進擊的鼓手》(Whiplash),經常被視為當年度最佳的電影之一。更厲害的是:這兩部作品都是查澤雷身兼編劇和導演,自編自導之作。
也因此,不論是《進擊的鼓手》或《樂來越愛你》,無不深深滲透著導演的個人主張。描繪所謂「夢想」迷幻癡狂的情境之餘,仍不時映射出現實的壓迫與無奈。種種拮抗,在查澤雷明顯對爵士樂濃烈的迷戀和就自我執著的自嘲下,顯得格外有說服力。
(讓電影搬演著爵士風情,正是查澤雷力抗「爵士將死」的積極作為)
難能可貴的是,即便編導的自我性格強烈,他也不會因為耽溺自我偏好,而使得電影太過個人化。其清晰流利的故事表現和剪輯,足以讓多數的普羅大眾都享受其中。得力於完善劇本對角色的深度探索,更使其掌鏡之下的各個出色演員,能將演技發揮到淋漓盡致。包括《進擊的鼓手》的邁爾斯.泰勒(Miles Teller, 1987-)和J.K. 西蒙斯(J. K. Simmons, 1955-),或《樂來越愛你》的艾瑪.史東和雷恩.葛斯林,都幾乎貢獻出他們生平最佳的表演。
但和極為純粹的《進擊的鼓手》不同的是,《樂來越愛你》必然要因其特殊的表現形式而在票房上受到考驗。或許,這也是面對那早已逝去的歌舞片黃金時代,導演藉以緬懷的一種方式。
◆前史脈絡
歌舞片起初之所以興盛,主要是因應二十世紀三○年代經濟大蕭條,好萊塢供給觀眾逃避窘迫現實的出口。在普遍貧窮的當今印度,寶萊塢仍然以歌舞演出為主流,除了次大陸固有文化影響外,其「提供困頓生命精神慰藉」的功能依然不變。由是觀之,歌舞片會在第一世界國家沒落,實屬於自然的社會發展:財富的積累和娛樂的多元化,使得歌舞片原先的療癒價值逐漸式微,市場需求降低則供應也就直接減少,或者轉型成反映現實、具有綜合特色的新種類型劇。
另一方面,現實主義在當代一枝獨秀,更使得「邊演邊舞邊唱」的形式益加邊緣化:現在就連超級英雄電影都講究寫實表現了。若是電影演出過於誇張,觀眾就會投以「不符設定」、「令人出戲」、「手法愚蠢」等評價 [1]。超人能夠飛行、刀槍不入、具備超級力量不是問題,癥結在導演是否型塑出讓劇中人物共有默契、足以服人的真實世界觀。歌舞片的先天特色卻正是抽離現實。唱歌跳舞之於日常,本來就有陌生化、「非比尋常」的效果,這使其轉型向寫實情境靠攏,勢必遭遇極大的困難。到頭來,只有形式以圖像表現、迪士尼為大宗的動畫電影,能成就最為廣泛接受的歌舞劇。
(在當代推出原創、非純愛情喜劇的歌舞片,導演可謂初生之犢不畏虎)
投資歌舞片已成了一門賠本生意。所以近年較受人矚目者,大多是改編作品:《紅磨坊》(Moulin Rouge!, 2001)、《芝加哥》(Chicago, 2002)、《瘋狂理髮師》(Sweeney Todd: The Demon Barber of Fleet Street, 2007)、《媽媽咪呀!》(Mamma Mia, 2008)、《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 2012)……,這些原本就在劇場舞台上,以歌舞形式為原型搬演的劇本,被改編成電影後的音樂性內容,也就比較容易被大眾所接受。原創歌舞片變得相對罕有。除了動畫片和青春歌舞片之外,《曼哈頓奇緣》(Enchanted, 2007)是成績較為不俗者。但其情節除了輕嘲、致敬早期迪士尼動畫電影,表現也兼容手繪動畫和真人表演,一如《威探闖通關》(Who Framed Roger Rabbit, 1988),本質上其實更接近傳統動畫。而迪士尼也確實將這類出版品,分類命名為「實境動畫電影」(Live-action films with animation)。
這是為何《樂來越愛你》降臨在當代如此重要的原因。不只是查澤雷於兩部電影中,屢屢透過劇中人物陳言「爵士將死」,歌舞片本身也落入屍居餘氣的狀態。一如前述,這和其固有本質無法跟上群眾的胃口變化有關。作為一封向歌舞黃金時代致意的情書,《樂來越愛你》證明古典風格的歌舞內容,仍足以為原創且深刻的情感故事帶來良好的化學反應。這可能是繼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 1956-)《在黑暗中漫舞》(Dancer in the Dark, 2000)之後,最好的歌舞劇電影。但《在黑暗中漫舞》會那麼驚人,一部分原因是導演促狹地翻轉了歌舞本然的象徵意義。相對於此,查澤雷從典型出發的作法,則堪稱是「歌舞片的本格派」。
(另一方面,唯美的攝影和取景,也為全片演出增色不少)
◆歌舞效果
然而,且暫不論查澤雷於此創作的歷史意義與文化價值,單就實際觀影體驗來看,《樂來越愛你》的歌舞效果恐怕是有得有失。
例如,本劇由一場交通壅塞的車陣回堵開始,畫面正一一帶到各個坐困愁「車」的駕駛臉孔;突然,只見一名妙齡女孩從駕駛座下到路上開始載歌載舞,緊接著,整條車道的男男女女都加入這場毫無動機、前兆的短暫嘉年華。這容易帶給觀眾不協調的感受:歌舞是形式創意,塞車是現實困境,導演此筆用意可能暗示全劇基調,都將是「形式表演與現實情境交錯發生」。但如此起手式或有出戲之疑慮。動線講究的動態長鏡頭儘管值得一看,天外飛來一筆般的開場形式,是否能得觀眾緣,則有待後續檢驗。
之所以這麼開場,或許是基於最古典的音樂劇模式才如此設計。「透過路人或旁白者以歌唱開宗明義呈現故事背景」,顯然是相當具指標性的類型傳統。例如法國極富盛名的《鐘樓怪人》(Notre-Dame de Paris, 1998-)音樂劇,吟遊詩人揭開序幕的〈大教堂時代〉(Le temps des cathédrales)已成為其代表曲目。又或者許多迪士尼經典動畫〔《阿拉丁》(Aladdin, 1992)、《獅子王》(The Lion King, 1994),甚至於《冰雪奇緣》(Frozen, 2013)等〕,都遵循這項典型安排。《樂來越愛你》起頭也許並不令人服貼滿意,然若能理解到這主要是依從形式主義而特意為之,便可見怪不怪。
除此之外,男女主角於夜裡的天文館互訴衷情一節,當他倆隨著輕快舞步躍上空中、在銀河間共舞時,對部分觀眾而言恐怕也多少會感到突兀。此番手法魔幻卻不寫實,更近似於動畫的表達風貌。同樣以歌舞描繪浪漫,在此之前比佛利山莊牽車途中,兩人關係尚未更進一步時,邊散步邊聊天之間平易風趣的可愛互動,其實還更令人怦然心動。
更別提劇中某個靜好之夜,賽巴斯汀跟蜜亞坐在鋼琴邊,和著簡單的琴聲溫柔對唱。該場景、人物、情節、聲效都單純極簡,氣氛卻是美到不行。〈繁星之城〉(City of Stars)這支令人既溫暖又神傷的樂曲,因之成為了全篇核心。旋律曼妙之餘,其也符應情境,象徵著男女主角在這摩登衰退時代的美麗愛情,和即便靈魂相互吸引,但仍因為現實因素及曾經產生的裂痕,流轉至再也回不去的遺憾。傾注全劇的豐富情思,使編曲乍聽之下簡單,卻有著溫潤的厚度,讓我們每每重聽此聲,都忍不住漾起笑意,卻又感到眼眶一熱,繼而深深嘆息。
不只是舞蹈,艾瑪.史東和雷恩.葛斯林實際負責劇中歌曲的演唱。討喜的出色成果,顯見兩位演員在歌舞方面付出相當努力,才得以提供這麼有價值的表演。尤其艾瑪.史東歌藝不俗,著實令人驚豔。說話時低沉沙啞的嗓音乃其鮮明特徵,但在本片中演唱時,艾瑪.史東清亮柔美的音色絕對堪稱動人。與雷恩.葛斯林同樣帶著感情的中音歌聲是完美地相輔相成。或許導演在選角階段,也有照看男女主角歌聲是否合適,以作為篩選條件吧。
只是我們知道,雷恩.葛斯林還有著查澤雷難以拒絕、之於本片不可或缺的特質,就是那副情深易感、彷彿容易為現實所受傷的眼眸。
(從《落日車神》到《末路車神》,雷恩.葛斯林的沈鬱眼神已磨鍊成鋒)
◆現實衝突
以極唯美浪漫的敘事方法引導,再突顯出現實的生活困境及深刻的愛情難題,是《樂來越愛你》最為精奧之處。不僅是歌舞劇形式古典,查澤雷編劇時也採取相當典型的開頭:懷抱演員夢想的蜜亞一邊在咖啡廳打工,一邊積極參加各種試鏡,卻屢試屢敗;以爵士精神自居的賽巴斯汀,希望能表演心目中真正的爵士樂,在這爵士音樂已經沒落的年代,他卻空有琴藝而苦無舞台。兩人偶然間數度相遇,從開始的歡喜冤家到後來的相知相惜,境遇相似的他倆相濡以沫,自然而然便走到了一塊。幾度甜蜜,也自然而然,面臨到現實嚴酷的考驗。
《樂來越愛你》會令人如此感同身受,決定性要素在於其所刻劃的困境都異常真實,演出樸實卻怵目驚心。有著類似主題的《咖啡.愛情》(Café Society, 2016)以黑色幽默風格的快速剪輯,已經太過世故的伍迪.艾倫(Woody Allen, 1935-)在故事面採取講究趣味的奇情發展,並彷彿對一切抱持著冷眼嘲諷的口吻,因此是詼諧有餘而動人不足。查澤雷毋需營造極端特殊事件製造爆點,僅需要最平凡卻實際的生活情境就足以折磨觀眾:依然屢屢試鏡不第,自編自演獨角戲更遭逢失敗反響的蜜亞;以及為營生所迫,加入舊友奇斯主導流行樂團的賽巴斯汀。劇中兩主角的困境遭遇,已充分表達那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擺盪掙扎。
儘管賽巴斯汀十分不以為然,奇斯的編曲和演唱其實都相當出色〔那可是葛萊美獎得主約翰.傳奇(John Legend, 1978-)跨刀演出!〕,臺下樂迷反應熱烈是當然的。但蜜亞於此不可置信的訝然表情,就是對賽巴斯汀的最直接質問:「這真的是你想要做的音樂嗎?」臺上操作著電子鋼琴和效果器的賽巴斯汀,在那熱烈音響效果之下神情是何其落寞,堪稱過於喧囂的孤獨。或許如同奇斯所言:「就是像你這樣窩在地方酒吧彈琴給八九十歲的人聽,爵士才會消失。」奇斯只是走另一條能讓更多人聽見的路。迎合也好,妥協也罷,賽巴斯汀相信這只是一時的,等他賺到足夠的錢,就可以如他所願開間正統爵士吧,演奏他所愛著的那些音樂。但正因為賽巴斯汀此時逼迫自己如此抉擇,才使得他和蜜亞之間距離漸遠。他倆都了解對方難處,也經常彼此包容;但現實的壓力、追求目標的不順利和妥協於生活的怨氣,終令他們難免激烈爭執,留下無法彌合的裂痕。
(奇斯話說的直接,賽巴斯汀或許也明白,那其中有一部分是真的……)
這正是為何尾聲如此令人傷感。數年過去,臺上表演席的賽巴斯汀看到臺下的蜜亞,故情依舊,但伊人身邊已有了另外一個他。隨著懷念的琴聲響起,彷彿時光倒流一般,他們都憑藉追憶回到最開始的時候:要是當初在生命中某些重要時刻的選擇不同,他們也將會有不一樣的人生,另一段真的越來越愛彼此的人生。《戀夏500日》((500) Days of Summer, 2009)中,也有過類似「平行時空」的演出,然那更多成分是用於嘲諷、調侃對愛情懷抱天真的信仰;《樂來越愛你》則是傷逝、哀輓、悼念一段美好愛情的正式結束。《愛的萬物論》(The Theory of Everything, 2014)收尾時,男女主角也隨著霍金的宇宙論時間旅行,一路回想到他們愛情萌芽之初。但對比潔恩跟霍金最終所成就的那一切,蜜亞和賽巴斯汀之間餘下的,似乎只有無盡惆悵。
蜜亞不是因為賽巴斯汀的幫助,順利當上演員、成為咖啡廳服務生都為之傾倒的大明星了嗎?賽巴斯汀不是確實存夠了錢,按照理想開了一間爵士酒吧,生意還很不錯嗎?為什麼兩人各自的夢想實現了,卻依舊無法在一起?是的,「各自」。即便他的夢想裡有她的痕跡,她的夢想裡有賴他的推手,各自追夢的過程,照劇中情形恐怕都難以彼此陪伴。縱然是何其心心相印的戀人,少了生活上的實際相處,也只會漸行漸遠,走著走著就散了。兩人之前爭吵的內容也並未說開解套,加上五年的歲月流逝,實在是太多變數,人世無常。
(當初,在蜜亞的眼裡,演奏著爵士藍調的賽巴斯汀,是那麼的耀眼。而今仍然)
曲終人散之時,男女主角的釋然一笑,同時折射出我們必然要繼續下去的人生。從浪漫回歸現實,結局並非「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恐怕背叛了部分觀眾對本劇的原先預想。然也正由於此,有著對真實愛情觀的映照,以及對理想與現實拉鋸的深刻體悟,《樂來越愛你》才能從純粹的浪漫愛情類型劇,跨入不朽經典的殿堂。幻滅雖然難免令人沮喪,至少他們、我們,都能從這過程中體悟良多,並學習成為帶著微笑看待過去的人。成全、放下,那真正的愛,便常在你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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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舉例來說,山姆.雷米(Samuel M. Raimi, 1959-)版的《蜘蛛人3》(Spider-Man 3, 2007),劇中主角彼得.帕克在獲得異於以往的強大力量後,導演安排他街頭跳一場舞來表現內心的歡愉與解放,魔幻而跳脫的手法便招致如潮的惡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