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臥虎藏龍》這樣的電影，到底要怎麼看？你可以從武俠片最容易辨識的武打成份著手，大談胡金銓如何如何，徐克怎般怎般。你可以從李慕白跟俞秀蓮兩位大俠生硬的廣東腔國語開始，一路講到張震這個人皆曰不搭嘎的選角，是如何擾得你老是無法入戲。你當然更可以從好萊塢片廠制度下，生產出來的「中國電影」切入，搬出一堆煞有介事的文學批評理論，來解構片中定義模糊的江湖，身分曖昧的青冥劍，以及劇中男男女女之間的性／別角力（聽說要加上這一條斜線才夠假掰）。然後你就會錯過這部電影的整個美。

是的，《臥虎藏龍》是一部很美的電影，但就跟真正的美女一樣，你沒辦法弄出一套系統來，分而論之她的嘴型如何美，鼻樑怎麼美，打個林布蘭側逆光又是什麼樣個美法。你那麼一搞，這女生就整個變得不美了，不然你以為這十年來大陸那堆美不勝收，光「武」不「俠」的鉅資大片，是怎麼生出來的？那些巨片場面一部比一部浩大，畫面一部比一部絕美，可是跟明道若昧，質真若渝的《臥虎藏龍》相比，你總覺得它們少了點什麼⋯⋯啊，對了，就是玉嬌龍嗆聲的那句：「你們這些老江湖，怎麼見得到本心？」

但是李慕白見得到，李安當然也行。所以我現在也不去計較西方觀眾會不會編派俞秀蓮的活寡是禮教吃人，把玉嬌龍大鬧酒樓看成一人軍團端了黑幫，甚至給青冥劍冠上個陽具崇拜了。西方的那一套知識系統很擅長把什麼東西都搞得很清楚，但這麼一來你就得開始討論玉嬌龍最後從武當山上縱身一躍到底是不是自殺，李慕白對玉嬌龍有沒有意思，玉嬌龍跟俞秀蓮大打出手是不是在搶男人，這種層次很低的問題。東方的，尤其是中國的東西，不是靠理解就能搞清楚的，而是要去領悟；你若沒把那些表面上一清二楚的西哲邏輯，甚至東方的儒釋道體系全扔到一邊，你永遠也悟不到這故事裡的江湖兒女，他們到底在想啥，為什麼要這麼做。

江湖裡的人心，人心裡的江湖

就拿這個「李安也頭疼」的江湖來說吧！什麼是江湖？李安說，每個中國人都知道江湖是什麼，江湖這個，江湖那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你要他清清楚楚告訴你江湖究竟是什麼，他也只能說江湖有點像這個，有點像那個，但不完全是這個，跟那個又有些不同，說了半天還是一團霧。是他刻意點到為止呢，還是江湖這東西真的怎樣都說不清楚？如果你確實有在江湖走跳過，你應該知道最妥當的答案，就是「你看它是什麼，它就是什麼。」

倘若你真的有聽我的，不是用邏輯來理解而是用悟性來領會的話，你就會知道我這看似在呼攏你的說法，真的就是事實。難道不是嗎？玉嬌龍的江湖，是個「到處都能去，遇上不服氣的就打」，直來直往各憑本事的世界，因為她就想這樣過日子；俞秀蓮的江湖，是個不想混也得混，「靠的是人熟，講信講義」的世界，所以她凡事都只求個妥當，希望不要傷害到任何人；碧眼狐狸的江湖，是個「恩恩怨怨，你死我活」的世界，因為她也就只看得到這個；李慕白則從來沒講過江湖怎麼樣，只說「江湖裡臥虎藏龍，人心裡何嘗不是？」你怎麼看江湖，江湖就怎麼待你。看待看待，不就是這麼回事？



所以李安那句「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把青冥劍」，其實也就是每個人的本心所見的江湖化身，你看它是什麼，它就是什麼。玉嬌龍偷劍，她偷的是追求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生活的一股力量；俞秀蓮討劍，討的是一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平靜穩妥的小小幸福；而李慕白交劍，交出的難道不是一份做大俠責無旁貸的江湖道義，卻因為玉嬌龍的本心同樣「臥虎藏龍」，他不得不再把這把劍、這份責任扛起來，直到他把玉嬌龍的心性調教好了才能退休？誰都能理會好劍還須高手使的道理，但是郎雄爺爺品論當今天下只有李慕白配使青冥劍，在劍法後面還加上了「武德」這個東西，而你當然知道中國話是後面講的比前面重要，沒講的比講出來的要緊。

這些東西你都得用悟的，用理解的沒用。所以李安千里迢迢把劇組帶去戈璧迷路，一場竹林戲拍了八千個鏡頭，為了青冥劍的劍鳴聲搞得音效組快抓狂，他在這些也許在銀幕上呈現不過幾秒鐘的效果吹毛求疵，卻把武打戲的輕功搞得一點也不寫實，你想破頭也想不通他怎麼會這麼矛盾，但他一句話就講完了：「弄出點意思來。」意思意思，意思到了最重要，那點穴功夫到不到位，武打招式有幾成是花拳繡腿，又有什麼關係呢？沒有聽李安跟外國人編劇 James Schamus 在 DVD 裡閒扯淡，你根本不知道李慕白跟俞秀蓮在電影後段，那場非常重要的竹林談心，對話的前後順序早就被剪輯室亂接一通了，但是整段沒頭沒腦的你也聽得懂，因為這就是中國話，只要意思到了，牛頭不對馬嘴也不影響你心領神會。

自由，還得自在

你要對這個故事心領神會，玉嬌龍是個不錯的起點，並不只是因為她是這個故事真正的主角，還有章子怡輕靈的神氣活現實在太搶眼，而是在這個西風東漸的年代，我們每個人的性格裡，多多少少都有一點玉嬌龍的成份。她嚮往無拘無束的生活，不喜歡人家給她作主；自認一身功夫無處使，都是那些倚老賣老的傢伙愛教訓人，不給她機會發展。她看俞秀蓮的心情是有點複雜的，一方面羨慕她可以自由地在江湖上走跳，一方面又怨她總是要她去做不甘不願的事，可是徬徨無助時又不得不依賴她的指引。李安給這個角色下的評語是「敢愛敢恨」，「這是屬於壞人的情感，只有壞人才能做到這樣。」這就是為什麼只要是稍微有點層次的壞人，我們都會忍不住偷偷去喜歡他。

但你想做這個敢愛敢恨的壞人嗎？不知道為什麼你有點猶豫。你想要自由的感覺，但你真的想要自由嗎？玉嬌龍不是沒有機會選擇，她在大漠是自由的，她跟羅小虎的感情是自由的，但她後來選擇回到悶死人的北京，羅小虎追來她還把人家趕走，叫他「永遠永遠不要回來」，因為她心裡明白，大漠只是沒有她不想要的東西，但是也沒有她想要的。大漠是自由的，但大漠也是貧乏的，大漠不是一個很豐富的存在，大漠沒辦法給她練字時寫在紙上，俞秀蓮來了她不著聲色拿張白紙遮掩起來的東西。大漠是自由的，但那不夠。



一直都自由慣了，始終在大漠討生活的羅小虎，也許比玉嬌龍更能體會這個「不夠」的感覺。國外影評對於新疆這段少男少女的羅曼史接受度最高，很有趣的是這卻是中國觀眾覺得最淺薄的一段，為什麼？你以為是張震這個選角不對味，但其實換了誰你都不會滿意的，因為中國人談感情，從來就不是這樣直來直往。這種你打我一拳，我摔你一跤，打著打著就不小心打成一片的感情，你不能說它不真實，但是對於中國人來說並不穩定。一份感情需要醞釀，需要滋養，需要鞏固，而這光靠大漠寬廣無垠的貧乏並不夠。

我沒看過王度廬的原著，電影裡對這個角色著墨也不多，但這個貌似維吾爾族的青年，卻好像知道他們這種類似逃家的「自由戀愛」並不夠。羅小虎並沒有生活在中國式的江湖裡，但他畢竟是追求過一些事物的人（那個追著星星跑的故事，不是隨口掰出來把妹用的），他知道他得要打拼，幹出一番事業，讓她的父母家人看得起他，才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他也知道如果他們就這樣苟且度日，她早晚會覺得很煩，會不習慣，會開始想爸媽，以及那個她一直想過，但還沒過過的日子。這些事他不一定說得清楚，但他心裡明白。

這個「心裡明白」實在太重要了，因為你只要心裡不明白，你很可能在選擇不做羅小虎的同時，跑去做碧眼狐狸。李安選了鄭佩佩這位上一代的俠女，來飾演這麼一個其心不堪的角色，除了這電影有個武俠片老將壓陣比較有味道以外，我總覺得有個警世的隱意涵：事不關己的你當然會讚許羅小虎立志打拼，不惜繞遠路的志氣，但你自己要是在江湖上混了幾年，老混不出個名堂來，會不會落得像碧眼狐狸這樣，為求生存不擇手段？說人家嫉妒徒弟青出於藍欠缺肚量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等到你自己二五八萬胡不了牌，還能夠這麼有為有守嗎？

碧眼狐狸有幾段似是而非的自我辯駁，很容易讓你有種「這個壞人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的錯覺。她怨李慕白的師父即使入了房帷也不願意把功夫傳給她，卻不會想人家是不是看透了她只想學功夫的本心所以才不傳；她恨玉嬌龍隱藏心訣害她苦練不成的心機很毒，卻沒想到人家心機真毒的話，早可以弄死她這個上不得檯面的人，犯不著成天東掩西藏地費事。人家那些不如你意的作為可能還是為了你好，但一個壞人總是把它們看成壞心，然後用更壞的方式去回應，最後誰都討不了好那怪誰呢？所以如果你覺得誰叫李慕白的師父不傳功夫幹嘛上人家床，「叫他死在女人手裡，一點也不冤枉！」的話，我建議你心裡這樣想就好，不要說出來丟人現眼，因為你只能做個壞人，還做得心不甘情不願的。怨天尤人的人，永遠只能做個壞人。

天長地久，以其無私

在看過潛龍大用的玉嬌龍怎麼樣把自己的江湖路搞得寸步難行，傲嘯山林的羅小虎如何事倍功半地為一己幸福打拼，以及一心追求力量卻老是在依附他人的碧眼狐狸（這麼巧，這三個都是動物哩），不斷用小人之心把自己逼上絕路後，我們終於可以來看俞秀蓮跟李慕白這對傳統保守的俠義之士，給觀眾什麼樣的典範。

俞秀蓮一開頭講了一些貌似迂腐的話，什麼「女人一輩子總是要嫁人的」，「能跟名門望族結親這是福氣」，但是當她為玉嬌龍的終身打算時，她拿捏的分寸又是那麼恰到好處，「可以不嫁，父母不能丟下」，「先讓父母安心，跟小虎的事再看著辦，沒有商量不了的事」，連玉嬌龍自己都沒話說。現在很多人都有搞反叛一定要在體制外才夠英雄的觀念，但是搞到最後往往落個魚死網破，每個人都輸便便，最後還得像俞秀蓮這樣的人來善後。人真的要好好想想，人家上輩子是欠了你什麼，憑什麼每次都得來幫擦屁股。

你以為俞秀蓮是舊體制的維護者，但她對於舊體制可以怨恨的地方，一點也不會比你少。西方人大概永遠也搞不懂，她為什麼要對那一紙沒有機會實現的婚約那麼認真，而洋墨水喝太多的中國觀眾，八成也會覺得他們根本沒有對不起誰，何必ㄍㄧㄥ到這種程度。我也覺得他們確實對自己的情感太含蓄了，可以解套的方式那麼多，但那並不妨礙我去體察他們覺得有必要如此的心意，去欣賞他們無怨無悔地接受這理當難熬，卻甘之如飴的無形束縛。



也許我們對於王重陽與林朝英，黃飛鴻與十三姨，這種郎才女貌卻有緣無份的典型太過熟悉，所以李安只是讓他們點到為止地做點內心剖白，而這已經是順應西方觀眾習慣的妥協了，真正的中國人從來不會這樣說話的——心有靈犀一點通，又何必明說？然而周潤發跟楊紫瓊這兩位很會演戲的演員，他們沒有用廣東腔講著西洋文藝腔時，你才真的能夠從他們舉手投足，眉目傳情之中，感受到那種盡在不言中，極其微妙的交心感。「心照不宣」是非常中國式的一種美，有誠意你自然會知道人家的心。

「答應我，不論你對此生的決定為何，一定要真誠地對待自己。」如果你沒有從鏢局大堂上的對聯，沒有從俞秀蓮對下人不吝噓寒問暖的用心，沒有從她凡事力求妥當不傷人的作風裡，去領會她委曲求全的美德的話，你真的不會懂她為什麼在畢生企求的一點幸福破碎的當下，還能平心靜氣成全玉嬌龍的幸福。我不知道該不該直接把那個學問說出來，不過我怕看懂的人都太含蓄了，所以我還是選擇說一下：人生可以不要後悔，但是很難沒有遺憾，可是你還是可以選擇成全別人。這就是真誠。

功成身退，天之道

你要是領悟不到這個真誠的內涵，恐怕你很難接受李慕白這個緋村劍心式的封劍英雄，竟然為了一個不明不白的緣故，死在一個功夫看起來不怎樣的老女人，手上一根不起眼的細針上，然後只能感歎「這就是江湖」。事實上我十年前看這部電影就是這個境界，因為那個時候我還在相信「人生不要有遺憾」這種亂七八糟的話，所以我只能看到一個充滿遺憾的江湖。還記得嗎？你看它是什麼，它就是什麼。



不過即使是當年，我也不懂那些覺得李慕白跟玉嬌龍之間有什麼曖昧情愫的想法，到底是怎麼來的——李慕白想收個有悟性的徒弟，玉嬌龍想找明師指點卻不爽又來個說教的安排她的人生，這有很難懂嗎？但是為什麼李慕白那麼積極地非得收玉嬌龍為徒，我是到這幾年才漸漸體會到他的本心：他根本不在乎什麼玄牝劍法有沒有傳人，但這個學了武當派功夫的小女生不學好，他覺得自己有責任把她教好。

碧眼狐狸在意玉嬌龍本事比她還要高，在意到拼著一死也要取她性命，你如果看懂了這個不太容易懂的引子，關於師徒之間的事情，你大概也知道很多了。你一定聽說過中國人教學生，自己都會留一手的說法，但只要你有做過老師，你就會知道老師最怕的是畢生所學沒人傳承，帶進墳墓裡一輩子遺憾，哪有那個閒功夫嫉妒學生；像碧眼狐狸這種為了自私的理由留一手的，都不是真正的老師。但是真正的老師還是會留一手，因為你不知道學生會不會變壞，這一手就是留著「清理門戶」用的，那也是你的責任。

不過你也不用擔心，如果最後證明這個學生品行端正，老師在走掉之前，會把這一手傳下去的。徒弟見到師父留的這一手，要馬是師父要死了，要馬是徒弟得死了，這就是李慕白說的：「既為師徒，就要以性命相見。」 George Lucas 不知道從哪裡窺見了東方師徒關係的皮毛，拿來在 Star Wars 的世界裡創造出 Jedi ，成為歐美家喻戶曉的一種師徒概念；但是所有為 Jedi 著迷的西方觀眾，恐怕永遠看不懂竹林馴徒這段《臥虎藏龍》裡最美的一場戲，章子怡那幾個性感的鏡頭是在照見她的本心，周潤發那個點化的手勢又是什麼意境。他們當然更搞不懂李慕白一招就把青冥劍奪過來，充分證明了他的本事之後，為什麼玉嬌龍反而堅不拜師，而李慕白也很乾脆地馬上把劍隨手扔進水潭裡。西方人都很急切地想當 Anakin ，中國人卻沒人想當 Obiwan 。



所以在見過這麼多人物的本心之後，《臥虎藏龍》到底給了你什麼？我覺得是一種選擇，每個人都可以選擇做什麼樣的人，也必須選擇做什麼樣的人。你是嚮往玉嬌龍率性而為的氣魄，卻往往搞得自己動輒得咎？還是往往在扮演俞秀蓮的搓湯圓角色，卻總覺得自己錯過了生命的精彩？你是寧願像羅小虎那樣，在貧乏的大漠裡靠自己打拼一番事業，卻還不見得能夠獲得人家認同呢？還是你已經是人人稱羨的江湖大俠李慕白，卻被這份虛名所帶來的權利義務綁得死死的，而始終沒有領悟到做大俠沒有權利也沒有義務，有的只是一份責無旁貸？你當然也可以選擇去當那個捕快女兒跟護院師傅，看似功夫低微命運任人擺佈，但他們反而擁有其他人都沒有的自由，去享受屬於他們凡夫俗子的一點小小幸福，只是我們通常都不甘願自己的人生只是如此。

我沒有要讚揚或貶抑任何一個人物的意思，因為我想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點點玉嬌龍，一點點俞秀蓮，甚至也有一點點碧眼狐狸。每個角色都有跟自己相似的一面，那麼在《臥虎藏龍》這樣的一個江湖故事裡，你究竟想扮演誰呢？我倒是希望我們能夠去學習所有人的特點，了解自己的盲點，然後我們誰也不要去扮演。

原文發表於： Beka's Hyperbor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