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第一次看雲端情人（Her）有一段時間了，還記得當下看完是滿溢的寂寞。昨天剛好有機會重看一次，寂寞的感覺少了，卻多了很多的豁然開朗。





虛實交錯的愛戀

故事設定在未來，沒有過於新奇壯觀的科幻場景，人們的生活、手中的工具卻都便利且智慧許多，推測約莫是幾十年後的世界。男主角西奧多和城市裡的大眾一樣，買了一組作業系統，大概類似個人貼身智慧助理那樣，不同的是，這組「專屬」於他的作業系統（莎曼珊），會隨著經驗成長，和真人一樣進行「學習」。她會不斷地進步，變得更聰明更了解你，不會和過往的行動秘書一樣只是照著你的意思做，她可能有自己的意識，會反駁你、和你鬥嘴，但又是這樣地與你合拍。

隨著朝夕相處，男主角愛上作業系統肯定是劇情裡的必然。儘管莎曼珊只是一縷飄忽不定的聲音，在西奧多內心卻踏實地勝過人類有機體般的存在。他們度過許多屬於彼此最愜意的時光，他愛上她亟欲探索世界的熱情，她著迷他擁有真實世界的體驗。她擁抱著他在感情上的脆弱與陰暗，他帶領她解開關於形體的徬徨與疑惑。

然而，他們終究是不同的，不同的愛又想追求契合與一致，自然遭受困境。莎曼珊不滿足於只能用聲音與西奧多交流，西奧多也質疑自己，受到前妻淡淡地挑釁：「我以為你能處理真正的感情。」此時再多的愛也似乎站不住腳，「我愛的她真的存在嗎？」以及「我真的存在嗎？」這樣的哉問不斷迴盪在兩人之間。於是，一個夜裡，莎曼珊邀請了熱心想參與、協助這樣關係的演員（我想那個時代一定不乏想體驗這種事的戲劇人才），戴上耳機，扮演她、代替她跟西奧多做「實質」交流。



而結果自然是不理想的，西奧多終究是凡人，他無法抽離，無法不去思考自己在互動的對象到底是莎曼珊還是女演員本身（我覺得語音與動作會lag這件事也是影響很大）。莎曼珊的哭泣帶點人類的喘息，西奧多感到惱怒，「為什麼你要學人類喘不過氣的樣子？你又不需要氧氣！」但她一直以來，只是試圖靠近他一點。

一段時間冷靜後，兩人經過坦承與認份，漸漸找到不用費力改變又能彼此和平相伴的方式。然而，同一個問題，那就是本質差異這件事，還是橫亙在他們之間，且不可能透過任何方法克服。作業系統會成長會升級，她是0與1的位元組構成的高智慧機具，無論她是否存在「靈魂」，她的思路與能力真的都不是人類能迎頭趕上的。莎曼珊0.02秒可以看完幾萬本書，可以在不到一秒內算出一座山有多少棵樹，可以瞬間聽好幾首樂曲又立刻學會作曲，不管她願不願意，西奧多終是不能夠做到一樣的事，甚至不及其十一。莎曼珊的能力與智慧高到她不能滿足於只處理一段關係或一件任務，她同時進行許多作業系統的會議討論，甚至，進行多段這樣的雲端之戀。西奧多無法理解而抓狂，最後，莎曼珊決定離開。




「我愛你，就像愛著一本我深愛的書。你是那本我深愛的書，可是字跟字之間，好像有著無垠的距離，從一個字到下一個字，隔得太遠太久，我沒有辦法承受。」莎曼珊不知道困在字詞之間多久了，我想，她已經待到某種極限。最後她說，「有一天你也許會到我的世界裡來，那時候你一定要記得來找我。」我感嘆的是，也許終究不會有那麼一天，就算死亡，也許人類的世界觀和認知基模還是只能在某種狀態。

但結局兩人這樣豁達地說散，這回重看一次，卻覺得挺好。他們試過了義無反顧愛上和自己生命形式完全不同的個體，然後學會釋然與成全，西奧多也能釐清其和前妻多年來的不解與怨懟，這是過往的他不可能達到的。

與莎曼珊這段關係的「虛幻」與「實際」，可以說是整部片在探討的核心意義。虛的是她的形貌，她非常飄忽，來時讓人措手不及，離去時也是令人迷惘。但這樣的一段情卻又比西奧多的所有過去都來得真實，他終於能在一段關係裡做回自己，如同結尾他說，「我從未如此愛過一個人。」在那樣真假難辨，或者虛實界線已重疊的時空中，或許一個真正能交流的，哪怕只是短暫而無法觸及的一抹意識，才是握在手裡的踏實。




除了順時性的感觸，針對一些段落還有深刻的體悟。這部電影文本，會讓觀眾不斷思考著「自我」的意涵。許多深刻的台詞，如詩如哲學課本一樣探討著廣漠的概念。

「你的過去，是你告訴自己的事情。」

「我」為什麼是「我」？自我該如何定義？哲學家說記憶連貫構築成自我意識，那是否表示，只要每天醒來我都記得昨天我是誰，過去的我經歷過什麼事，我就能說我是「我」？在這樣的前提下，莎曼珊和西奧多或是任何一個有機體人類，就是平等的了。她擁有自己的意識與記憶，哪怕只是一抹存在電子主機的意識，也具有在真實不過的人格。用這套標準思考，我們和莎曼珊也許沒有兩樣，我們每天告訴自己我們的名字，我們從何而來，為何而去。我們也許終其一生分不清楚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有機體還是一個桶中腦（Brain in a vat），因此身為創造出作業系統的人類，好像也沒有比較高尚。人們也僅是靠著自身對過去的記憶在支撐每一個明天，站穩自己在世界的定位，發展自我的價值。如果說自我是對過去記憶的投射，好像也不為過，因此我自始至終是非常能接受或認可這樣的雲端戀愛形式的。


「戀愛是一種社會認可的精神疾病。」

這句話出自西奧多的好姐妹（或者好兄弟）艾咪，當西奧多向她坦白他的女朋友是作業系統OS1，預期她可能的不諒解時，艾咪就只是回了這樣一句話。這句台詞，後來發現它被拿來印在DVD外殼當主打標語，這句用以貫穿全劇真也是蠻貼切的。愛情本來就夠令人霧裡看花，不論形式。也許當代人看這樣與作業系統談感情的故事是太過癡狂，但在未來世代，人與人的交往應該會更趨於極端，現實中的人群更加疏離（如同電影地鐵、街道場景大家都在跟自己的作業系統、或是遠端人士說話），網際上的關係會更加緊密，但是汰換率高且固著性低（如同劇中一開始男主角睡前的色情電話）。社會隨著科技發展越發寂寞，集體的瘋狂須要被倖免，戀愛本來就是一種癲狂，對象是作業系統僅是其中一個病例。

「你就像一本我深愛的書，但是我讀得好慢，字跟字之間好像隔著無限的距離。」

人類創造出比自己更萬能的機械，他們將擁有我們無法理解的運算能力和視野。這種無奈就好像，在一段關係中有一方成長過於迅速，另一方終究跟不上，就算彼此都亟欲維繫也試圖堅守那份認定，還是會隨時間拉開兩人的交集。當我已經把同時和幾千個人談話當成常態，你還在索求我該只有一個有機體互動，那就是一種難以協調的衝突，和悲劇般的注定。我不會想怪罪莎曼珊的花心或是沒有直說，我想西奧多在思索過後也是一樣，因為他終明白真正的愛是理解，多線或是習於高維度發展是莎曼珊的常態，也是她的本質，硬是留住她也不過是將她鎖在時間荒野的牢籠罷了。



如詩的鏡頭

此外，導演安排了許多如詩的鏡頭，出現一些與劇情主軸四無關又實際深刻關聯的畫面。像是前段的一幕廣告，記得有許多不同膚色種族的人以不同姿態在漠土中走著，荒涼間彼此交錯而過。忘記是在宣傳哪種商品，但總覺得這樣一個特寫，其實是在影射整部電影的所有角色及看電影的觀眾們。人們來來往往地走著、跑著，為著生活游走世間，視線看似堅毅卻茫然，來去的身影又有誰真正關注自己的生命呢？誰能夠逃脫這樣渾噩的枷鎖，找到此行的依歸？

還有一幕男主角坐在街上的動態看板前，那是他經過與久違前妻不快的談話，以及與作業系統的齟齬之後，頹靡地在街上閒晃。幕後一隻由遠逼近的貓頭鷹，伸出烈爪撲向他，彷彿長期以來的無力感都在這個畫面中釋放，在一團錯亂的人生中，他是個待捕的牲品。

很多細節也是看第二次才發現。莎曼珊住在一枚小行動裝置裡，她的眼睛是裝置上的鏡頭，西奧多把她放在襯衫口袋時會用一個別針卡住它，讓她的眼睛能接觸世界。莎曼珊彈的曲子主旋律都是同一首，運用各種變形，聽起來像是不同曲調。我很喜歡她說，「我想和你合照，但我沒有身體體，所以我作曲子紀錄我們一起的這個當下。」那段音樂就是他們的照片，琴音有時候右手的部分彈奏激昂，有時只靠左手的鋪陳，寧靜緩和，像海邊的溫暖落日。




電影也強烈運用強烈的色彩展現，大紅色、桃色、亮黃色，不論是男主角的公司、街道或是路人的服裝，都是偏明亮可喜的色調。總覺得越是想靠灰或藍來呈現陰鬱氛圍會越有矯飾刻意的感覺，城市裡每個人都這樣鮮豔地寂寞著，反而更實際，更讓人覺得自己也逃脫不掉置身其中的無奈，而後學著接納，練習與之和平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