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PM》我心有所愛,不忍讓世界頹敗 劇透
選擇情人節當天讓《BPM》上映,簡直就是發行商傳影互動有意識的社會行動,就像是呼應《BPM》電影中,環繞著法國Act up聯盟(AIDS Coalition to Unleash Power)發生的種種事件一樣,具有強烈的挑釁意味,但我非常喜歡這種挑釁。苦物、辣物才能讓這世界的本質具有更鮮明的層次,不是每個故事都得要有奇蹟要有光亮。世界的真實,人心的複雜,都是參差多態的,而那可能才是幸福的本源。
乍看之下這句話很荒謬,一部充斥了關於愛滋的種種凝視縮影,沒有任何奇蹟美好結局的電影,怎麼可能告訴觀眾幸福的樣態?但我私心覺得,就算是在電影中出現了暗示疾病的身體,充斥死亡與絕望,但那並不讓人噁心或是恐懼,而是能夠共感同理。每一個走出電影院的觀眾,都帶著嶄新的知識出去,也就是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畢竟,「無知就是你的敵人;知識就是你的武器」早就在Act up聯盟的口號中就已經出現過了。
雖然是以Act up愛滋平權聯盟巴黎分部作為核心主題,但這部片以大量對話營造的明暢快節奏,充滿音樂性的運鏡,以及牽引感十足的配樂,讓人就算是對相關議題陌生,也能迅速進入情況。《BPM》的標題「120 Beats Per Minute」其實是在致敬故事發生背景,1990年代,同志們以夜店作為重要的聚會場所,全片也以布朗斯基節拍樂團(Bronski Beat)的〈Smalltown Boy〉貫串整部作品。歡鬧、狂熱,這是一般對於同志的印象,這樣的形象也被借用來作為《BPM》的整體基調,也正好為片尾的寧靜無聲製造強烈的反差。熱與冷、生與死,乍看之下,《BPM》所講述的Act up社運團體也許正有著強烈的兩面性。
經歷過這幾年社會運動的我們,其實完全能夠認同,片中呈現的Act up聯盟,是一個效率極高的激進社會團體:大多是愛滋感染者組成的聯盟,分成好幾個委員會,召開的會議中,只要贊同發言就彈指,否定發言就發出嘶聲,明確表達自己的立場又不致於打斷發言。他們的行為激進,對抗藥廠、不願設置保險套的學校,甚至還隱隱對ALFS(愛滋防治委員會)不以為然。看著大家活力充沛的提出各種意見,發展出極高效率的抗爭手段(諸如聯絡用的電話樹、癱瘓對方傳真系統的迴旋傳真法,以及在片頭就有極高挑釁意味的假血攻勢),會讓觀眾驚訝之餘同時修正自己對於愛滋病患的觀點。
活得更加,更加用力
但愛滋病患是什麼樣的人?愛滋病患當然也是人,在還沒發病之前的HIV陽性患者(POZ)與一般的普通人相差無幾。這些帕斯堤(借用臺灣露德基金會推廣的稱呼,介紹請見)具有的生命活力讓觀眾難以移開目光。片中有一段印象非常深刻,以假血攻擊了梅爾敦製藥,結束警局的羈押後,Act up聯盟的成員看著窗外的陽光,有感而發地這樣說:
「我覺得,愛滋改變了我的生活,我好像活得更用力,生活更加多采多姿,聽到了更多聲音,尤其是早上。」
認真聆聽這段話的眾人們陷入了幾秒的沉默。講出這段話的人馬上開始吐槽:「哎唷我隨便說的啦,早起才最痛苦了。」
其他人都笑了,紛紛附和早起是多麼痛苦的事情,必須要努力掙扎許久才能起床。畢竟他們的人生必須四小時就服用一次抗病毒AZT或DDI,承受著當時還沒辦法緩解的腹瀉與嘔吐等嚴重副作用。倘若加入藥廠的療法試驗,甚至可能必須連續八個月每兩週接受一次痛苦的淋巴結穿刺。但他們還是盡可能「假裝自己活得下去」,精力充沛地設計各種標語、行動,也把握時間談戀愛。
在一開始以群像視角呈現的故事,逐漸聚焦在兩個人身上,已經感染愛滋的西恩(Nahuel Pérez Biscayart飾演)與愛滋檢驗陰性的聯盟新成員納森(Arnaud Valois 飾演),這一對相異伴侶(伴侶一個是帕斯堤,一個是健康陰性)從相識、相戀到分離,導演都做了非常詳細的呈現。甚至,這部片挑戰了觀眾的接受程度,刻意呈現了兩次西恩與納森間的性愛場景。
對一部講述愛滋社會運動的電影來說,性愛場面其實是非常敏感的。對於愛滋病陌生甚至排斥的觀眾,很容易就會遭到《BPM》裡面Act up的行動中,所遭遇的那些冷漠而充滿厭惡的眼光或言語:「我才不會得你們感染的那些疾病」、「行行好不要讓我們不舒服」。不只1990年代,連現在2018年,號稱在亞洲對於同志相對友善的臺灣,前不久才發生了歧視同志的仇恨發言。這些導演大概都知道,但他仍然不避諱關於愛滋的寫實描寫:就算口腔有被愛滋感染的鵝口瘡,還是照常接吻;就算身上有可見的卡波西式肉瘤,仍然激情的作愛。這些挑戰近於挑釁,如實的呈現這些愛滋病患的日常。
真實世界暴露在面前的難忍瞬間
然而,身為曾經參加過Act up聯盟成員的導演Robin Campillo呈現這些性愛場景的方式仍然經過設計,並不是純粹激怒觀眾的行為。第一次的性愛畫面,交叉呈現了西恩在16歲那年被數學老師感染,以及納森與另一位患病的愛滋病患之間的性愛。三場性愛,在相同的光影與鏡位,交織融合成一片,激情的情慾與疾病的焦慮,對於肉體的渴望與死亡的陰影,全在這短短的性愛場景中。
第二場性愛,死亡的闇影更加濃厚,西恩已經到了感染末期,從不示弱,跋扈張揚的他,竟也透露出自己的軟弱。躺在病床上的西恩對納森說:
「我全身都好酸痛,不知道是發燒,還是恐懼。我好怕,每一秒鐘都害怕。」
病房中逆著光靠著窗台的納森臉面模糊,看不清楚表情,但觀眾看著納森靠近西恩,然後親吻了西恩,再幫他打手槍,還流著淚的西恩一邊喘息一邊高潮,之後兩人對視而笑。那樣的性愛場面瀰漫著濃厚的悲傷,但兩人之間的情感,卻藉由這樣的性愛行為就此確立。導演並不是想要透過性愛場景挑起情慾,從片中第三場性愛,也是片尾的第三場性愛就可一見端倪。在西恩因為納森的幫助而離世之後,在眾人出現的守靈夜,納森對吉爾伯特說:
「明天晚上來陪我。」
吉爾伯特問:「我們……會作愛什麼的嗎?」
「當然。」納森毫不猶豫地說。
這似乎挑戰了觀眾的情感價值觀,但隨著Act up執行的西恩喪禮畫面(闖入會場潑灑骨灰),穿插著納森與吉爾伯特的肉體碰撞,卻是多麼的悲傷。納森與吉爾伯特的肉體緊密交纏,但作到一半,納森失控哭了起來,兩人短暫相擁,然後繼續作愛。這大概是真實世界展露在我們面前,難以注目的瞬間。愛滋病是一種疾病,愛滋病患是一群染疾的人們,但這些人並不是異類、怪胎、敗類。為什麼會有這麼獨特的行徑,也是因為這些人的內心懷抱著破滅的預感。
我心有所愛,不忍讓世界傾敗
死亡、盡頭、極限、終點,時時刻刻,這些人的內心被這些詞彙盤據,揮散不去。他們不可能好整以暇,只能夠以他們的絕望作為力量來源,盡可能的對抗那些不正當集資的AIDS研究機構、阻礙重要衛教資訊傳播的場所、以及所有助長歧視的人們。因為他們沒有時間了,他們快要死了,也許T4不斷下降的他們,伴隨著伺機性感染的他們,今天就是最後一天。
雖然階級中還有階級,好同志與用藥的、妓女、下層階級弱弱相殘,但對這些Act up的成員來說,死亡與生命從來就沒有分開。煙塵繚繞的夜店遍布的塵埃看起來也像是顯微鏡下的病毒影像,在病房痛苦的喘息呼吸聲也與重節奏的電音舞曲吻合。他們奮力掙扎,因為「心有所愛,不忍讓世界傾敗」,就算明明知曉,他們即將面臨的是更多痛苦,就算明白這麼激烈的抗爭終究是個沒有結果的漫漫征途,但既然距離死亡沒有那麼遠,那就活得用力些,再用力些。
充斥著快節奏對白與重低音音樂牽引的作品,選擇播放片尾工作人員名單時靜默無聲,有導演的意圖。也許這些活在死亡之中的人們,比普通的健康人更明確理解沉默等於死亡的道理,但我對《BPM》,印象最深刻的卻不是這裡的設計,而是導演閑散帶過的畫面:主席吉爾伯特隨口帶過的血紅塞納河,與知曉即將住院後,離開Act up的西恩跟納森兩人,來到遙遠的湛藍色海灘玩耍的風景。紅與藍,日與夜,死與生,那真的是互不相容的兩種對立面嗎?
也許察覺痛苦讓我們無比意識安善,被打壓的弱勢更有勇氣發聲,這世界終究不是充滿奇蹟充滿光亮,但凝視必定會有的黑暗,也是一種被祝福的能力。雖然那些黑暗不一定來自自身,而是來自他人,但畢竟名為我之物,並不是單數,在感受那些與我有關聯的人物種種參差多態,可能才是幸福的本源。
※標題「我心有所愛,不忍讓世界傾敗」引自羅智成〈一九七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