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輓歌》人生中那個遙不可及的海岸 劇透
戴倫.艾洛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 1969-)今年在威尼斯競逐金獅獎的新作《母親!》(mother!, 2017)掀起了一點風波,其特異的表達形式和曖昧的敘事內容雖然受到專業影評多數肯定,一般大眾間的評價卻是奇慘無比。馬丁.史柯西斯就此批評影評聚合網站爛蕃茄,認為類似的影評平台簡化式的參考數據提供,對於嚴肅電影創作者往往會造成傷害。
儘管真正精質的藝術品,確實不該以過於簡陋直覺的量化數字或簡短評語一筆帶過,但我懷疑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 1942-)的論述,其實搞混了藝術取向的作者電影和商業取向的類型電影兩者定位。而從爛蕃茄上有關《母親!》頁面所呈現的,「影評人」和「普通觀眾」兩種落差甚大的分數比,也表明了:這就是一部曲高和寡的小眾藝術片。馬丁.史柯西斯的論調精英氣息濃厚,他卻沒意識到:導演可以不討好大眾、堅持自我,創造具有強烈個人風格的作者電影;大眾當然也可以基於個人好惡給予負面評價,或者乾脆拒絕觀賞。
(帶有濃厚神秘主義色彩的《母親!》,不受多數觀眾青睞可說是意料中事)
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 1942-)甚至曾經表示,電影作品最終受到兩極的評價,才說得上是「做對了」。從此觀點出發,《母親!》或可說是在藝術上有所斬獲的成功之作,但票房卻是另一回事。即便戴倫.艾洛諾夫斯基本人,大概也不認為《母親!》應該要是部能賣錢的電影。甚至於,這部電影獲得廣泛院線上映的情形,都是耐人尋味的事:或許《黑天鵝》(Black Swan, 2010)名利雙收的成果,以及商業大片《諾亞方舟》(Noah, 2014)的經驗,讓片商以為戴倫.艾洛諾夫斯基的作品商機不俗?
那當然就是錯估形式的誤判了,《黑天鵝》除了作品本身的高品質,奧斯卡獎季的宣傳效益更可能是使之票房火熱的主因。擅長心理驚悚刻劃的戴倫.艾洛諾夫斯基歷來作品評價雖高,其所執迷的負面情緒描寫往往讓人看了為之沮喪,注定不會是面向大眾的創作內容,而其執導的早期名作《噩夢輓歌》(Requiem for a Dream, 2000),更可說是其致鬱情結的極致代表。
◆毒蟲生命
(癮君子逐漸邁向末路窮途的日常,在《噩夢輓歌》有豐富的描寫)
作為戴倫.艾洛諾夫斯基年方而立、第二部執導的電影,《噩夢輓歌》無疑展現鬼才級的企圖心和成果。每個俐落快速的剪輯,搭上旋律鮮明、印象強烈的厚重配樂,使得整體觀看節奏極為流暢。即便這是部多線敘事、複數主題的電影,導演依然能有條不紊的梳理清晰,讓觀眾清楚看到劇中超過三個以上的主角,其各自命運由始至終的轉變。而包括奧斯卡影后艾倫.鮑絲汀(Ellen Burstyn, 1932-)、傑瑞德.雷托(Jared Leto, 1971-)、珍妮佛.康納莉(Jennifer Connelly, 1970-)等不惜犧牲色相也不計酬勞的賣力演出(本片預算僅有450萬美元),更強化整體警世意味濃厚的劇情張力。其所呈現出有害藥物可能導致的悲慘後果,讓本劇幾乎就像是支辛辣的反毒宣傳片。
反毒,是的。如果說丹尼.鮑伊(Danny Boyle, 1956-)在《猜火車》(Trainspotting, 1996)就癮君子有那麼一丁點虛無主義、反英雄式的浪漫描寫,如同飄盪著淡淡粉系色彩的迷幻夢境;那《噩夢輓歌》就如其中文賦名,是個浸染地下水道污泥似的純黑噩夢。過於剖白直露的敘事表達,使得這部電影在情節方面幾乎沒有更多可再鑽研深究的想像空間,多少影響了反覆咀嚼的藝術價值,但或許這正是導演的想法:這麼恐怖寫實的電影,讓你看過一次,對於毒品危害能夠徹底嚇到,那就夠了。值得商榷的是,小說原作者休伯.塞爾比(Hubert Selby, Jr., 1928-2004)對其筆下人物命運之安排,是否因戲劇性的需求而有稍嫌離奇驚悚的處理?《噩夢輓歌》四名主角各自經歷如下:
.老寡婦莎拉因為幻想登上電視實境秀,過量服用含毒品成分的減肥藥,幻覺恐慌導致她遭強制送醫,在醫院精神科受到各種手段激烈的物理治療,最終精神崩潰成為廢人。
.莎拉的兒子哈利毒品重度成癮,為確保更多興奮藥物來源,夥同女友瑪莉安和好友泰倫鋌而走險,進行毒品中介交易活動。手臂上反覆施打藥劑的針孔因太過頻繁進行注射而化成傷口,在未妥善處理的情形下,使得傷口持續感染擴大,最後被迫截肢。
.哈利的女友瑪莉安同樣苦於毒癮,輾轉淪為富有藥頭的性玩物,成為服裝設計師的夢想從此幻滅。
.哈利的好友泰倫送哈利就醫,遭醫院通報後因涉毒犯行入獄──儘管他原先多麼渴望脫離地下社會的生活、成為符合他母親期望的人。
(四名主角,各自下場之悲慘令人怵目心驚)
簡述條列出來後,比起其他主角們的境遇,如泰倫被捕進監牢,似乎還算是好一些的情形了(雖然作為販毒者八成會被量處重刑)。本劇主角們簡直都像是義無反顧的一頭栽進黑暗,絲毫沒有救贖的契機,若說這種種極盡殘酷能事的生命經歷有誇張之嫌,那也確實正是作者意欲達到「嚇阻毒犯」的效果。從這點來說,《噩夢輓歌》意圖顯然是更趨近宗教性的,直接暴露諸般煉獄受刑似的情景,堪比宗教因果報應原則下所描繪的地獄圖或死後世界等「勸人為善」的業報寓言。
◆視覺語彙
(特殊的影像設計和剪接安排,是《噩夢輓歌》最為人稱道之處)
如此鮮明強烈的故事內容,加上毒品致幻的情節,的確有利於導演藉機進行各種影像實驗。戴倫.艾洛諾夫斯基在《噩夢輓歌》最為人所推崇的,要屬其大膽運用特殊的畫面處理。除了全片多到不尋常的鏡頭剪輯,讓整體敘事節奏顯得飛快之外,我們在本劇中可以頻繁看到畫面分割、縮時攝影、蒙太奇、多線敘事平行剪接,以及一些甚至很難叫得出名字的特殊視覺設計。受限於低預算,本片在某些視覺效果處理上略感粗糙,過多相同分鏡內容的蒙太奇影像也因為反覆出現,形成令人感到不協調的喜劇效果,但正是那粗礪大膽的嘗試精神及怪誕的黑色幽默氛圍,讓本片在影史上取得獨特的位置,也因而在非主流電影愛好者之間廣為傳誦。
僅呈現物件局部、不連續快速剪輯的蒙太奇效果,是《噩夢輓歌》最經典的手法。在電影開頭,哈利搶了媽媽莎拉的電視、夥同泰倫拿去變賣後,我們可以看到針筒、藥劑溶液、泡沫、酒精燈焰火,以及放大的瞳孔等數幀畫面快速組合:片中,觀眾幾乎不太會看到「主角們拿針筒直接靜脈注射」的畫面,但透過類似上面那組影像(加上瞳孔明顯縮放的明確表示),且不時反覆出現,人物施打毒品的印象反而更形強烈,有時候是吸白粉,組合畫面亦會加上粉末以及紙鈔捲管。
即使過了將近二十年,艾洛諾夫斯基這套路在今日看來依舊新鮮,稱得上是一次成功的視覺革命。儘管並不是非這麼做不可,有意識的頻繁使用蒙太奇手法,確實帶來更富趣味性的觀影體驗。以莎拉吃減肥早餐的場景來說,戴倫.艾洛諾夫斯基給我們的影像是:
「莎拉(困窘的臉)→水煮蛋+半個葡萄柚+無糖黑咖啡的早餐盤→(伴隨進食音效)半個葡萄柚剩下柚子皮→莎拉(困窘的臉)→早餐盤→(伴隨吞嚥音效)碎蛋殼→莎拉(困窘的臉)→早餐盤→(伴隨啜飲音效)空咖啡杯→莎拉(困窘的臉)」
(別開生面的進食畫面剪輯。其實更像是一段電視創意廣告?)
十秒之間,觀眾沒有實際看見莎拉進食的過程,但已明確會意到莎拉吃了一頓──並且很快就吃完而顯得毫不滿足。比起紀實白描其吃喝的動態,導演於此選擇的表意方式顯然更為高明。
更有甚者,導演透過相同手法錯置在不同行為上,還形成了「意義相似的強烈暗示」。例如莎拉在拿取、按壓電視遙控器,以及吞服減肥藥丸的畫面,同樣採取如注射毒品般快剪的視覺語言。這除了意在控訴非官方藥事單位核准的減肥藥品之危害,似也同時批判著部分電視節目及電視成癮對現代人的不良影響,就有如毒品一樣。為了強化減肥藥的藥害印象,戴倫.艾洛諾夫斯基到了後半段,甚至將哈利吸毒/莎拉吃減肥藥的蒙太奇影像,透過平行剪接方式組合在一起。數字節節下降的體重計指標、能夠節節上推的紅色洋裝拉鍊,配合莎拉日益憔悴的臉、經電視所投射日益強烈的幻覺,無疑顯露出導演對於病態減重的抨擊。
蒙太奇之外,本片中其他極富特色的影像處理也相當值得一提。例如,莎拉因為服藥過度、精神狀態不適複診時,診間裡全程是以魚眼鏡頭攝影,加上對醫生動態的變聲和局部縮時處理,鮮明地突顯莎拉因藥物影響造成的感官異常。又或者,在瑪莉安第一次賣淫後,走出恩客阿諾房門一路到電梯的畫面,全程有如將魚眼鏡頭架在珍妮佛.康納莉頭頂上,透過攝影機穩定器營造出近乎漂浮的感覺,雖然不知道這種手法要稱作什麼,但確實貼切營造出瑪莉安當時帶有恍惚的絕望感……。
(並非只是炫技而已,影像扭曲的確將藥害對精神方面的破壞具象呈現)
戴倫.艾洛諾夫斯基似乎打定主意,要在這部電影盡情玩弄五花八門的鏡頭語言,縱使不計情節,《噩夢輓歌》純就視覺而論,也具備相當精彩豐富的體驗價值。稍微不恰當的說,得益於導演多元的影像設計和流利的敘事剪輯,本片觀賞起來是相當有趣而痛快的,但箇中諸般人間慘劇之披露,自非應當用「有趣」作為形容。
◆自滅悲歌
電影接近尾聲前,導演將場景交錯,透過平行剪接的形式交叉呈現每個主要人物的苦難遭遇,可說極其怵目驚心。兩小節強烈旋律反覆不斷、讓人神經衰弱的主題電子配樂,更幾乎使得整體視聽效果有若恐怖片般駭人。觀眾卻很難為其慘況同情劇中角色:因為他們都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自取滅亡的可悲人們。
泰倫:媽咪,我長大後要成為大人物。
泰倫母:乖,你不一定要成為大人物,只要當個乖孩子就好了。
在泰倫吸毒後的幻覺裡,我們順著閃回看到他的童年記憶,再綜合劇中多方表現,可以知道泰倫不時都想著,終有一天要脫離混混的日子,成為一個足以讓母親抬頭挺胸提起的兒子。那他為什麼還要過著這樣的生活?這難道不是他自己選擇的嗎?電影裡提供的資訊太過有限,觀眾確實不知道泰倫是否有其他不得已的苦衷,也許中下階級非裔人種的身分,讓他在二十世紀下半葉的美國別無機會?我們或可這麼同情地理解著。
(母親的微薄期望,卻是泰倫隨童年永遠逝去的純真)
相較之下,哈利和瑪莉安卻無疑須為他們自身的行為負責,尤其瑪莉安出身富商家庭,實在沒有好理由能為其失序開脫。哈利則更妙,當他發現母親莎拉服用的減肥藥物含有興奮劑成分時,是以非常嚴肅的態度在勸誡莎拉,應該要停止用藥:
哈利:媽⋯⋯,妳不可以再服用藥丸了,對妳無益,聽我的話吧。
莎拉:無益?我瘦了足足二十五磅耶!
哈利:那又怎麼樣?難道妳想變成毒蟲嗎?老天!
然而,哈利口中的毒蟲,不正是他自己嗎?也因此,當莎拉反過來質疑他:「你怎麼會知道那麼多?你怎麼會比醫生更懂藥?」哈利不禁語塞了:他的確比醫生還懂,但他又怎麼能跟自己的母親說自己是怎麼懂得這些的呢?哈利苦勸母親無效後黯然離去,在車上為母親的藥物濫用難過至極──因為他正是最清楚藥物成癮後果的人。諷刺的是,為了緩解這鬱結難紓的愁緒,他只知道再吸一口,當下的不愉快就過了。哈利難道是當局者迷嗎?其實,他和莎拉一樣,只是為了逃避現實、改變現狀而用藥,只是之後到來的沈重利息,卻是他們費盡餘生也難以償還的。
哈利:⋯⋯相信我吧,媽,好嗎?看在老天的份上,妳會用上癮的。
莎拉:我就快穿得上那套紅裙了,就是穿去參加你高中畢業典禮,你老爸也很愛的那套。⋯⋯我還記得他看我穿那衣服的表情。
哈利:那套紅裙為什麼那麼重要?
莎拉:我打算穿著去⋯⋯噢!你不知道?我要上電視了!有人打電話來說⋯⋯
哈利:媽,一定是有人在捉弄妳。
莎拉:不不不,我告訴你,我會上電視參加遊戲節目的。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還沒通知我,媽媽打算穿那套紅裙,還有那雙金色的鞋子上電視,到時你會以我為榮的。
哈利:上電視有什麼了不起?妳還沒上電視就會先吃藥吃到掛!
莎拉:了不起?我會風風光光⋯⋯上到電視台,坐在貴賓席。我是有頭有臉的人了,哈利。每個人都喜歡我!不久之後,上百萬的人都會見到我,然後我會大受歡迎!我會向大家介紹你和你爸,會告訴大家,你爸怎樣對我們好。為了那一天,我才願意每早起床,才願意去減肥,去穿紅裙,才願意微笑,才願意生存下去……。否則,我還有什麼寄望?為什麼要鋪床洗碗之類的?這些我都會做,但為的是什麼?我一個人,你爸爸去世,你也不在我身邊,我不用照顧誰⋯⋯。我還有什麼寄望呢,哈利?我很寂寞。我也老了。
哈利:妳還有朋友啊,媽。
莎拉:不一樣的⋯⋯,她們不需要我。我現在活得有目標。我喜歡試著去穿上那套紅裙等著上電視想著你和你爸。現在我可以笑得像陽光般燦爛。
(高齡化社會下,如何賦予老人生命意義,是當代世界一大課題)
可悲的莎拉,生平唯一所繫只有家庭,在家人或消亡或離巢後,只餘下電視節目可堪寄託,連一通惡作劇電話都能成為她賴以延續餘生的救命索。她希望晚年過得有意義,卻為了虛妄的期盼,為減肥幾乎賠上自己的性命。剛開始服藥時,還可說是因為不具備相關知識的無知所造成,但在之後自主加重藥劑分量,顯然就是為了緩解消退期的戒斷症狀而為之的藥物成癮行為。說真的,她在服藥中期被哈利勸說時,真的不知道哈利在說什麼嗎?其實她一心減重、希冀穿上紅色洋裝上電視、只是想以此贏回至親哈利的注意,因此才自欺欺人的繼續沉淪在藥癮之中吧。最終,她也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片尾,在工作人員字幕畫面的黑幕之外,我們隱約可以聽到海潮之聲和海鷗不時的鳴叫,那是存在於哈利幻覺中,一片寧靜蔚藍的海岸,哈利和瑪莉安在那都輕鬆無憂的朗笑著。儘管他們在現實世界已支離破碎遍體鱗傷,但也許至少在夢中,還能保有赤子般的笑容吧,這也是戴倫.艾洛諾夫斯基在盛大搬演人世悲苦的極境後,提供的最後一絲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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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外補充
《噩夢輓歌》在整體視覺表現上雖然值得稱許,但觀眾應當留意的是:戴倫.艾洛諾夫斯基在少數場景表達上有抄襲之嫌。最知名者即在瑪莉安賣淫後浸泡浴缸的構圖成像:
右邊是2000年《噩夢輓歌》的影像,左邊則是日本鬼才動畫導演今敏(1963-2010)1997年製作的《藍色恐懼》(Perfect Blue)。在《藍色恐懼》BD收錄的解說訪談,可以看出今敏對此其實不太愉快。雖然據聞在東窗事發後,戴倫.艾洛諾夫斯基已有購買相關版權作為彌補,但畢竟已屬先斬後奏,亡羊補牢,只是減少名聲損害罷了。
無獨有偶,當《黑天鵝》推出後,更有許多網友指出,《黑天鵝》的諸多故事概念與《藍色恐懼》相似,戴倫.艾洛諾夫斯基本人在訪談中則否認該片受到今敏的啟發。無論影迷們的分析或批判是否有道理,或者戴倫.艾洛諾夫斯基的回應是否屬實,今敏都已於2010年10月英年早逝,無法再對該年12月才廣泛公開上映的《黑天鵝》提出抗議了……。
及至今年的《母親!》,同樣有資深影迷表示,該片情節組成部分元素可能來自彼得.格林納威(Peter Greenaway, 1942-)執導的《魔法聖嬰》(The Baby of Mâcon, 1993),觀眾會以嚴厲的標準進行對其作品進行檢視,恐怕正是因為其疑雲重重的前科記錄。不論戴倫.艾洛諾夫斯基迄今在電影界有何等成就,那些不甚光彩的爭議,可能都將一輩子跟著他。這類的相關討論也提醒著我們:評價一名創作者並不能只看他的作品,整體創作源流和借鏡/致敬/抄襲的拿捏是否得當,同樣值得觀眾留意,而創作者也當戒之慎之,引以為誡。
(如需轉載請先詢問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