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命再劫》音樂性凌駕一切 劇透
似乎受到「玩命關頭」(The Fast and the Furious, 2001-2017)系列高人氣的影響,以飆車為主要戲肉的電影來到臺灣,經常也得冠上「玩命」一詞。好比阿諾.史瓦辛格(Arnold Schwarzenegger, 1947-)主演的電影一定要「魔鬼○○」、金.凱瑞(Jim Carrey, 1962-)則是「王牌」〔《王牌冤家》(2004)中譯片名真是悲劇:「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是怎麼變成那四個字的……〕、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 1974-)經常「神鬼」云云……。
儘管不時為人詬病,但以大眾行銷層面來看,這類將知名主體符號化的傳播策略其實無可厚非。然而這回我也忍不住要抱怨:若非偶然間看到導演艾德格.萊特(Edgar Wright, 1974-)名字,只怕我就要以為《玩命再劫》(Baby Driver, 2017)不過是又一部想當然爾的好萊塢荷公式動作片,從而錯失一睹好電影的機會。
◆個性編導
(出身英國的艾德格.萊特,創作電影總有獨到的奇趣)
基於歷來獨特多采的編導佳績,艾德格.萊特如同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 1969-)那樣特立獨行的導演,在當代電影系譜佔有其不可取代的地位。由於創作上特別講究個人化的趣味,使其作品更向「邪典電影」(Cult Film, 非主流電影)的氣質靠攏。如《活人甡吃》(Shaun of the Dead, 2004)、《終棘警探》(Hot Fuzz, 2007)、《醉後末日》(The World's End, 2013)等「血腥冰淇淋三部曲」,都是值得大力追捧的諧擬式傑作。《歪小子史考特》(Scott Pilgrim vs. the World, 2010)將導演玩興發揮到極致,以致整體顯得過度胡鬧,但在表達方法上也頗有可觀之處。可以確定的是:作為一名導演兼編劇,艾德格.萊特從來不會讓人感到無聊。
風格太過獨特的結果,一方面影響其作品被接受的廣泛程度,另一方面則使其在英美地區以外的普遍知名度並不高。至少在臺灣,除了有意識的電影迷以外,「艾德格.萊特」這個名字之於普羅大眾而言仍然相當陌生。這可以從《玩命再劫》如預告片等基本宣傳中,並未以導演為主要號召看出來。
也或許正因為導演之於其作品的獨特氣質,讓片商並不看好《玩命再劫》在臺灣的票房發展,本片上映勢頭可以說是悄然無聲的。以一部全球票房破億美金的中低預算製作而言(預算3400萬美元,累積票房1.55億美元),這顯得頗不尋常──連《安娜貝爾:造孽》(Annabelle: Creation, 2017)的宣傳聲勢都強多了!當然,《安娜貝爾》(Annabelle, 2014)曾以極低預算(650萬美元)達到極高收益(全球票房2.55億美元以上)的歷史成績,也是宣傳資源分配上極為現實的考量。艾德格.萊特未能以此讓更多一般觀眾認識他,仍讓人感到有些惋惜。
(其實只要看過劇中第一場飛車追逐戲碼,大家就會知道這部電影多有趣了……)
但至少,這位極具個性的導演已跨出他更商業化、大眾化的一步。《玩命再劫》於評論和票房均大有斬獲。至少在北美叫好又叫座的成績,必然使得他未來將有更多機會,面向世界展示艾式鏡頭語言。儘管商業取向製作使其個人化的成分必須有所收斂,從普遍高評價的觀影反響看來,艾德格.萊特已確實掌握其中巧妙平衡,達到雅俗共賞的成就。
本來,以個人風格著稱的非主流導演,進入更大規模的商業製作系統中,最讓人擔憂的即是因為保守票房考量,敘事表達淨打安全牌,從而讓導演手法失去個性。《玩命再劫》非但沒有淪落如此境地,更因為其極特殊的表現技巧,成為近期最具獨創性的院線電影。從鑑賞角度來看,說得誇張一點,這或許是今年暑假檔期最值得進戲院觀賞的作品。
◆個性電影
在《玩命再劫》臺版預告片中,片商對於本劇有個有趣的形容詞,也就是「飛車版《樂來越愛你》」。發行公司想要透過《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 2016)的高知名度,藉此哄抬《玩命再劫》的意圖是昭然若揭。某種程度上,兩部看似毫不相關的電影,在「致敬」層次上倒可說意念暗合:《樂來越愛你》當然是以古典歌舞片為戲仿標的〔例如《萬花嬉春》(Singin' in the Rain, 1952)等經典老片〕;《玩命再劫》則刻意套用了一些經典犯罪電影的標誌性符號〔例如《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 1994)的廉價餐館、《烈火悍將》(HEAT, 1995)穿長大衣街頭駁火等〕,不過在分別作為核心要素的音樂性質上,兩者卻是大相逕庭。
(除了愛情和音樂為共同元素之外,《樂來越愛你》跟《玩命再劫》其實差異甚大)
片商也許本來是以同為「音樂性強的愛情劇」為考量,才將之相提並論,但其實有關音樂的應用方法,正是他們差距最大的地方。那並非只是爵士樂和搖滾流行樂的類型差異而已,甚且關乎兩者間截然不同的本質。《樂來越愛你》流露對老式歌舞劇的懷舊之情,雖然有不少先進的鏡頭和剪輯技術呈現,仍然扣緊歌舞片傳統形式,音樂是為畫面、情節所服務,功能在於烘托情境、強化敘事感染力,故事仍為主軸,賈斯汀.赫爾維茲(Justin Hurwitz, 1985-)所譜寫的所有樂曲,包括動人的〈星光之城〉(City of Stars),都是為蜜亞和賽巴斯汀兩人的愛情故事而生──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像約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 1932-)那樣,從未完整看過任何一部自己譜寫音樂的「星際大戰」(Star Wars)系列電影,畢竟還是少數的例外。
《玩命再劫》正好相反,這部電影僅有一個簡單而樣板化的故事大綱,看多犯罪類型電影的觀眾可能都不難察覺類似故事的諸多影子,但這正是一部音樂遠遠凌駕於故事之上的電影。片中以主角Baby隨身透過耳機收聽iPod音樂為基底,幾乎九成以上配樂是既有的、知名的西洋流行歌曲,而「所有」情節鋪墊、畫面演出的節奏,無一不和那些歌曲的節拍所吻合,做得甚至比絕大多數歌曲MV還徹底。可以說,這麼一部畫面為音樂而生、音樂(節奏)才是本體的電影,堪稱是艾德格.萊特個人「我的最愛」曲目的超大型MV。
(透過Baby的耳機,導演毫無節制地向觀眾表白他對一些流行音樂的熱愛)
這必然使得整部電影的演出和剪輯,幾乎要以毫秒為單位精算微調,包括每個開關車門或打檔的動作、煞車或甩尾時輪胎皮摩擦地面的吱吱作響、警車的鳴笛聲、直昇機螺旋槳轟轟然的震動、開槍射擊的速度和節奏,甚至是人物移動對話搭電梯……種種最稀鬆平常的行為,在本片中也幾近偏執的讓每個動作恰如其分地與歌曲合拍,《玩命再劫》的音樂性和遊戲性因此強化到堪稱極致的程度。
可以想見,劇中所有主要演員為了符合導演選曲的節奏精控,恐怕連走路的步距和說話的語速,都必須近乎苛求地精確到位──同時當然還要讓舉手投足自然呈現!如此具有挑戰性的演出工作,兩大奧斯卡影帝會感興趣也就不讓人意外。眾多優秀演員同台軋戲,加上導演特殊要求的指導,年輕的安索.艾格特(Ansel Elgort, 1994-)擔綱主角,也在此間催化下繳出了漂亮的表演成績。那逐拍同調的動作之精準,讓人不禁懷疑:說不定本片的動作指導,甚至根據不同幕音樂都編寫了一套舞蹈,才讓長鏡頭下Baby買咖啡的漫步街頭等場景是如此行雲流水,充滿絕妙趣味。
不論日常的場景、飛車競速的高速畫面,或街頭槍戰的混亂場面,導演究竟怎麼讓音樂和影像達到聲畫合一的境界,著實令人匪夷所思。我相信負責音樂製作的史帝文.普萊斯(Steven Price, 1977-)居功厥偉。在其膺獲奧斯卡最佳配樂的《地心引力》(Gravity, 2013)中,呼應場景和情緒的精準音場規劃,在節奏掌控方面便呈現出驚人的大膽細緻。《玩命再劫》此次大量取用流行歌曲做主要配樂元素,幾乎沒有原創配樂發揮的空間雖然可惜,似此使用複合音樂素材與畫面相輔相成,卻也正是史帝文.普萊斯的拿手好戲。不論《地心引力》的電流音或無線電雜訊,或《玩命再劫》的刷盤聲效和高頻的耳鳴聲,他都將之恰如其分地融合進樂曲或影像中,無疑都使電影成品完成度更上層樓,成就那無與倫比的表現效果。
(對這部電影截圖實在意義不大……,看過才知道他畫面高配合度的聲音剪輯有多棒!)
相較於電影本身極其搶眼的特殊形式,劇本方面一如前述,其實就是某種「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犯罪電影模板再現。故事性的創意和深層意涵自然遠不及導演過去的幾部經典作品。然而正如詹姆斯.卡麥隆(James Cameron, 1954-)創作的《阿凡達》(Avatar, 2009),劇本其實也只是《與狼共舞》(Dances with Wolves, 1990)的變形〔或者,也常被形容是太空版《風中奇緣》(Pocahontas, 1995)〕。由此可見,在進行具有前瞻性的電影技術實驗時,選擇創作者和觀眾都容易掌握的保守型劇本,也才能夠將焦點更清晰地放在創新的形式上,或許稱得上是一種共識。
即便故事上並無格外出奇之處,艾德格.萊特仍然發揮其擅於人物塑造的本領。各個形象立體的主要角色(加上演員的優秀演出),自然讓這整部電影有了更豐富的可看性。同樣有結夥打劫的情節,「瞞天過海」(Ocean's Eleven)系列電影因為人物過多,戲份分配上難免有面目模糊、角色定位重複的問題,更多是靠明星演員的個人魅力撐場。早已鍍金的凱文.史貝西(Kevin Spacey, 1959-)和傑米.福克斯(Jamie Foxx, 1967-)自是演技精湛,但他們也不是什麼偶像級別的吸票機,《玩命再劫》角色塑造成功來自於平均的人物側寫和鮮明清晰的性格與特徵設定。尤其主角Baby相對豐富有趣的描寫,我以為也是值得注目之處。
◆個性主角
(外表桀傲不馴的安索.艾格特初看並不討喜,隨著劇情推演卻會不禁讓人喜歡上他)
有關劫案車手的故事,尼古拉斯.溫丁.黑芬(Nicolas Winding Refn, 1970-)2011年的《落日車神》(Drive),可說是近年最被推崇的浪漫極致。雷恩.葛斯林(Ryan Gosling, 1980-)在當中詮釋沉默寡言卻暗藏熱切靈魂的無名車手,已經是同類角色的典範。經歷過《落日車神》洗禮的觀眾,可能難免認為《玩命再劫》的Baby行為不成熟,出手犯罪卻缺乏覺悟,參與其中卻還意圖置身事外,這也是傑米.福克斯演出的蝙蝠(Bats)一再予以批判的部分。
然而別忘了:Baby本來就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孩子,反覆協助博士(Doc)的犯罪計畫大多是被迫為之。他小時候孤兒一人,只能靠竊車銷贓維生,長大後有了較為成熟的道德意識,卻被博士抓住把柄,不得不成為劫案合夥人,消極抗拒之間會想自我逃避,也是在所難免的事。即便在犯罪現場也從不離開他耳朵的耳機隨身聽,除了用來消除童年精神創傷導致的耳鳴之苦,同時直觀表現Baby用音樂隔絕外在殘酷世界的企圖──那個他不願與之為伍,但已深陷泥淖的罪惡世界。
《落日車神》那不知從何而來、亦不明其將往何去的柔情鐵漢,當然神秘迷人又更富傳奇色彩;《玩命再劫》中Baby的矛盾心理和道德掙扎,卻也在通俗間別有一番醍醐味。蝙蝠指斥Baby自命清高,實際上Baby只是在不得不的狼狽間,努力保留著他所嚮往的普通生活應有的一絲從容優雅,也因此他拒絕殺人,對同伴的殺人行動或企圖還會有排斥反應;作案所得則都封藏了起來,盡可能不去使用(雖然,他還是會為了把妹,而去弄台轎車來開)。種種自我約束,似乎就是他意圖向上攀爬回到正常社會,而努力編織的一縷蜘蛛絲。
(一方面,也為了他心愛的人,不讓她的良善純潔被有所玷污)
然而蝙蝠卻硬是要來扯斷那脆弱的絲線,憤世嫉俗的他非得要把同舟共濟的夥伴拖下亡命之徒的行列不可。蝙蝠挑撥Baby的說詞當然部分有其道理,太過自以為是認定天下烏鴉一般黑的觀點,注定了他在逾越了所招惹之人的底線後,必然遭到狠狠反撲的終局。就算Baby沒有出手,任務完成後恐怕老哥(Buddy)也要跟他撕破臉了。只是沒有人會想到,Baby竟然會在作案過程中,就強硬地弄了個魚死網破的局面。加上後續老哥為了小親親(Darling)之死鍥而不捨追殺Baby的情節,或許可以說:這正是一個有關不要輕易試探他人底線的故事。平時愈是溫和理智的人,抓狂起來下手愈是狠辣不顧後果,從Baby和老哥的行動,我們算是見識到了。
◆不那麼個性的缺點
從劇中表現看來,破壞團隊表面和諧、經常殺人惹事的蝙蝠,可以說是最後聯邦郵局搶劫計畫破局的主要戰犯。然而,我認為負責號召人手的博士,也要負很大的責任。博士和Baby共事多年,不可能不知道Baby是個什麼樣個性的人。在Baby非自願再度回流車手行當、情緒不穩定的時候,讓倆倆相性不合的蝙蝠加入計畫,根本就是自捅馬蜂窩的行為──更何況Baby也不是第一次和蝙蝠同隊。
(剛愎自用的蝙蝠是故事的引爆索,但任用他當打手的博士也責無旁貸)
博士沒有察覺他們信念相互牴觸,還要他們再一起幹票大的,作為主謀可以說是失格了。且不提Baby和蝙蝠見解上根本水火不容,連平時好脾氣的老哥都會被蝙蝠挑釁所激怒,說明了蝙蝠根本缺乏團體工作的協調性。總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博士,僅因為便宜行事招募這樣的不適任者入夥,只能說是編劇為了遷就後續劇本的衝突發展,而刻意讓博士智商降低的作法。雖然不知道是否有其他更好的解套方式,合理性相對不足的部分,確實是讓人比較不滿的地方。
博士描寫失當不止於此,故事後段,他手持散彈槍身先士卒為Baby和黛博拉一對亡命鴛鴦護航開道,也是不可理喻的演出:最懂得明哲保身、總是躲在安全區域逍遙法外的博士老油條,怎會因為看到小情侶相知相惜,就突然大發惻隱之心?一句「我也曾經愛過」未免太過缺乏說服力。事實上,包括黛博拉對Baby如此不離不棄的一路愛到底,在鋪陳上顯然也不夠充分。當Baby入監服刑五年後假釋出獄,黛博拉確實就在監獄門外等待著他,好像也太理想化了些(黛博拉是如此青春漂亮個性好,五年來難道還會缺乏追求者嗎?)……。
(為了遷就劇情發展,博士不得不成為編導刪減智商的苦主)
只能說,艾德格.萊特是鐵了心讓這個劇本專為他所愛的音樂服務,後半才如此一廂情願地使部分情節生硬展開,又或者,基於大眾口味的商業考量,他才不得不選擇有些「Happy Ending」式的呈現?反正,在這樣一部超大型MV裡,故事也只是陪襯,音樂性則凌駕一切。然而,若能將劇情後半段作到更加合理、合乎人性的發展,這部電影應該也可以得到更高的歷史定位吧。
◆小結
在少數人物描繪和後段情節發展上,由於合理性的不足而削弱了整體敘事的完成度,對經常擅於自編自導、並在故事面收獲好評的艾德格.萊特而言,這樣的劇本其實略失水準。然而,導演最擅長的種種逗趣演出掌握和黑色幽默橋段、更具通俗性的劇情呈現,以及整體精良的製作水準,仍使整部電影達成「精彩好看」的充要條件。即便《玩命再劫》不會是艾德格.萊特至今最好的作品,但也不失為他最容易為大眾接受的有趣電影,且基於對聲音和畫面天衣無縫相互配合的巧妙處理,其開創性更是不言可喻,以犯罪/愛情喜劇而言,《玩命再劫》確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如需轉載請先詢問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