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克爾克大行動》真實的兩種面向 劇透
《敦克爾克大行動》的場景早在知道電影上映前就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原因無他,在閱讀二戰歷史的過程,我想沒有人不會去想像這場奇妙的行動是如何進行,一群軍民又是如何在戰爭的烈焰中無畏的前進,去拯救彼岸素味平生的同胞。
如果由我來導演,電影的開場會是從一片漆黑海洋的一艘漁船開始。船首隱約在霧中可見微微亮光,裡面穿著破舊的幾個英國公民,遠遠的眺望著漆黑的海面,試圖從遭遇船間與星空來判斷航線。鏡頭拉遠,那不僅僅是一艘小船而已;十艘、二十艘。海面點點的微小亮光,沒有經過英國海軍的徵召或是任何的要求,純然為了拯救海岸彼端同胞的自發性行動,讓計程車司機、碼頭工人、白領上班族跟麵包師傅搭上了各種艦艇,緩緩地駛往充滿砲火與烈焰的那頭…對我來說,那會是一個「出發」而非「撤退」的角度。
沒有義務要拯救世界的人,在家待著就能夠安全的人,衝上了船,懷著滿腔的熱血,他們也要成為這場戰役的參與者,他們之中有些人連槍砲甚至也沒有操作過,卻勇敢地踏上了這趟可能有去無回的旅途。如果沒有這種上下一致的愛國心,這十天奇蹟般地戰役撤退就不可能成功。是的,這是立基於一種根本的勇氣。民眾、飛行員、海軍拚了命的往歐洲彼岸出發救人,挽救一切可能的戰力以為未來做準備。
除了英國軍隊以外,沒有在靠近敦克爾克築好防線拚死抵抗的法國第一集團軍,也不可能有敦克爾克的撤退行動。多數人忽略了1940年那群曾經為了鄰國戰鬥並付出生命犧牲的法國軍隊,因為馬其諾防線徹底淪陷而被譴責,歷史往往抹煞他們在1940年為了抵抗所做的努力。我們不能忘記他們奮力作戰的身姿,無論德軍一度停止逼進的原因為何,法國軍隊都在那裏拼死的奮鬥,並且在三十幾萬英國人撤退後成為了俘虜,直到數年後盟軍重返諾曼第。這部電影雖說是英國本位,但是完全沒有提到法軍的努力,以「敦克爾克」是法國領土這點來說,我認為是令人遺憾的。
然而,諾蘭依舊給我們帶來了一部優美的電影。我不想過多論述所謂的三時間軸以及結構剪接手法,已有多篇文章講述過類似的觀點,也不想過度涉入所謂寫實之爭,這個部分會連結到我接下來想闡述的角度,那就是為何導演要拍攝一部這樣手法的電影,他眼中的「敦克爾克撤退」是什麼樣的精神? 同時,我亦不想太多著墨於諾蘭本人,盡可能僅約略點到為止。原因是我覺得阻礙觀眾欣賞這部電影最大的因素之一就是過度去判斷導演試圖帶來怎樣的印象跟手法,此種分析揣摩固然讓討論變得精采,但畢竟,多數人進電影院不是要聽講學院技法,或是這個導演以前執導過甚麼電影,這裡僅就真實的兩種面向去切入。
如果不是大導演導的,我們會去分析導演的手法嗎? 必須說不見得,至少就我看來,諾蘭本身的討論度已經遠大於電影本身。我的觀點中,導演前後導的作品跟他現在導的作品完全沒有必要一脈相承,或是歸類怎樣叫做「諾蘭製造」、「諾蘭神話」,這種過度的標籤已經嚴重影響了觀眾去單純地,獨立地,感受這部電影,我會希望我是什麼都不知道的狀況下進電影院。
對我而言,賦予一部電影感動的意義在於其直觀的衝擊,好或不好的後續分析,是出了電影院的思考,那是思想,不是感受。或更直接地說,最好的場景是讓你忘了去分析這個場景,最好的時間感受度是你忘了去看時間。如果每一段都要開始揣摩為什麼這樣,這就是匠氣,如果匠氣橫溢,我們又怎能說它是部令人感動的電影?頂多只覺得他做工精巧。
在我的觀影印象中,《敦克爾克大行動》的畫面呈現是乾淨、冷漠而疏離的。先是藉由簡單的對白以及巷道戰讓你瞭解英軍的處境,接著事情來得混亂、失去秩序,你忽然被丟進一場倒數計時的戰爭行動;在街頭巷弄穿梭於子彈之中,倉皇逃至一片蔚藍的海邊。接著是無止盡的空襲以及等待,在那乾淨、疏離又焦慮的海岸,一張張的無助而疲累的臉孔,一切都是這樣的壓抑。沒有過分地驚惶失措,沒有內心對白地剖析、沒有主觀的敘事、大家只是荒缪地等著望著,在夾縫中等待救援。
因此你感受到了,你是被邀請參加了現場的海灘行動,缺乏主觀的敘述,隨著時序的進行,你恍然大悟這個主體就是你。站在那個海灘上,看著一切,夾擠而擁塞的船艙,灰暗的天空與斯圖卡戰機號角瘋狂地尖嘯。缺乏睡眠與鬥志,人只是在無止盡的等待中祈禱自己能夠平安地逃出這場地獄,然而畫面表達是平靜的,無奈卻沒有崩潰,排著長長的隊伍,空襲來就趴下,只有無語地壓抑鋪滿了藍天海岸的所有地方。
明明在一個無比開闊的地方,卻感受到無路可逃。沒有對白,你有對一切景象的詮釋權,眼前這個男人內心在想甚麼? 女人? 家鄉? 食物? 你只能猜測揣摩。這部電影是被動的,他不見得隱晦,但從這種角度,你能感受到導演將這種感受的權利交付給你。無論是在高空噴火式戰機地機艙內、子彈飛舞的船艙下、在開闊的海岸或是在那小漁船中掌舵的眼神,都一反常態地不讓人去說景,而是讓景去描述人。如果說敦克爾克要呈現的是一種精神,與其說讓一個主題去帶一個故事,不如說讓這場戰役撤退中所有的背景去襯托人的精神。
如果有關注電影幕後花絮的人可以得知,劇組為了這部電影不管是戰機、船隻、實景許多都是用實物甚至當時參與過戰役的機具來拍攝這場電影,用膠片而捨棄數位攝影,實地飛行跟航行從英國到敦克爾克的路線,目的都是為了真實呈現第一線的感受。電影考據的部分也非常優秀,精心編排的實景給了我極大的震撼,這部電影有近年來最好的空戰場景跟音效,詳實的介紹了英國皇家空軍如何擊退試圖轟炸船隻的斯圖卡,英德雙方激烈的空中交火也預先鋪陳了後面幾個月的不列顛空軍之戰;潛艇以及船隻的爆炸傾斜甚至沉沒的過程都是極為優秀的,包括油料如何在海上造成人員死傷,還有水從側面灌入船艙的畫面,子彈打進鐵皮船艙的迴響均非常真實。
然而,這部電影從頭到尾並沒有給我真正完全趨於事實的感受,一切似乎都到位了,但越是這樣觀察越覺得某些部分模糊了起來。原因恰好是它盡可能地接近事實,有些細節卻表現得如此不自然,在很多細節上,你能感覺到是劇組重現了細節近似於敦克爾克的海岸,但卻非敦克爾克戰役真正發生的事實,儘管我們看到了許多爆炸的細節,然而一切的衝擊似乎又像是被簡化了。
我感覺到了一種優美,貼切的形容是,與真正發生的事實,帶有疏離以及距離地優美感。那種朦朧的美讓我能真切的感受到我與殘酷事實的差距,像是看著一張優秀的攝影作品,作品裡一切都是真實的,但你能感受到手工的觸感。更精確一點的說,這也許就是導演與他尊敬的德國導演韋納荷索哲學致敬的地方:重現事實,但以一種個人主觀的方式重現事實;這與真正發生的事實是有出入的,但更深入於個人式的體驗,你拉開了與事實的一小段距離,因此你留出一片空白能夠揮灑藝術 – The Ecstatic Truth.
客觀的事實- The Fact 與紀錄者或是創作者眼中的真相,那經過個人體驗消化整理後重現的視角 - The Truth,有著微妙的不同。出於哲學上或是個人創作的角度,經過編修的後者在感度上更能去延伸跟表達出作品的哲思。有些人或許會質疑真相是不容被扭曲或是再詮釋的,但我想我們都能同意在一部電影作品上重現紀錄片一般的內容本身就是一種偏頗,在一定程度上,攝影作品比現場的光影更能震懾人心。
劇中眾人的情緒是如此節制,即使在最混亂的時刻,竟也能讀出一絲秩序感。戰機的飛行是穩定而理性的,在空中翻轉,擊中時沒有誇張的爆炸,敵我都僅是靜靜地迫降入海。敵人的臉孔被輕輕的抹去了,沒有政治意涵、沒有憎恨情緒的力道,直到最終的落地都是委婉而優雅。空襲的畫面,炸彈落下的地方只有一些人靜靜地躺著、沙塵揚起了,血肉並未跟著降下,因此這樣的爆炸反而給人予一種奇妙的沉靜感,那種對人生無能為力卻尚未放棄希望,深深了解自身處境而嘗試夾縫生存的沉靜。這種沉靜散佈在整部電影裡,從開著小船往著敦克爾克的老船長臉上,從飛行員面罩後淡藍的雙眼,還有少年們隨著海風飄揚的髮絲都能讀到。
即使國家與人生中最大的危難當前,仍是鎮定到一種匪夷所思的程度。相對於這三線的主體而言,也有一些例如彈震症驚慌與恐懼的配角來襯托,但那種國之將亡匹夫有責的深沉榮譽感,交付命運於其上的基本調性,單從影像中即能感覺到。因此乍看之下,這是一個沒有英雄,只用小人物觀點說故事的電影,但實質上,往主體精神裏頭細看,會發現創作者引以為傲的骨氣貫穿在諸多梗概之中,在丟臉的撤退中以一種昂然之姿將精神立於其上,扭轉歷史戰略定調之企圖,可見一般。
有別於其他的紀錄片以人為主體去說故事帶動事實,韋納荷索常常傾向以影像的事實為主題,反過來無語地敘說「人」。我想敦克爾克就是一部受此種哲學啟發甚深的電影。單一的人物無法呈現一場戰爭,他們只能帶出一個故事;在電影中以動機而論,開頭主體就呈現被動的狀態,要以單一主題去講被迫逃亡的事實,關注的範圍會窄化,太窘迫也太為狼狽尷尬。與其去談論個體的逃亡線,不如反過來用影像本身去講一場眾志成城的故事,撤退的行動就能夠轉型為一場成功。更進一步的說,《敦克爾克大行動》要談的是全體軍民的反應來帶出其中的精神,而不僅是關注一小部分人的動機。
如果德軍在這個地方佔據篇幅,德軍就會一躍掌握電影的動機驅動權,是創作者所不樂見的。故事永遠都應該把動機放在你想要描述的目標上。如果我們要講的不僅僅是二戰,敵人不僅僅指德軍,而是這個國家人民面臨的其他危機?什麼是英國現階段需要的精神?我想這是一個隱晦卻張揚的主題。在幾乎永不斷絕的恐懼與焦慮之中,是什麼樣的精神讓人挺身而出?
諾蘭曾經去參觀過祖父的墳墓,每篇英國人參與敦克爾克行動的故事他都銘記腦海,在墓地時他就發現這不可能拍成一部娛樂電影,我們的目的不在為觀眾製造精彩的爆破娛樂效果或是煽情渲染那些犧牲是多麼彌足珍貴。他僅僅想用最精簡凝鍊的電影語言去表現軍民的行動,在一片潰敗中,有人拋下裝備走入了大海,有人在生命交關時論述應否生而平等,有人平靜地駛入那一望無盡的汪洋與天空中,在火光舞動與湛藍的水波中,一股意志漸漸地被形塑了起來。為了自己的生命搏鬥,也為了他人的生命搏鬥。
不可否認地,逃亡會將人類最自私的一面逼出來;但也會顯現出光輝的一面。我想起同是英國人且經歷過一次世界大戰的托爾金,在他筆下的《魔戒》中,梅里要說服皮聘為何要參與這場戰爭。
皮聘:「也許樹鬚是對的,我們不屬於這裡啊。梅里,這對我們來說太難處理了,我們最後能做什麼?」
(Pippin: "Maybe Treebeard's right. We don't belong here, Merry. It's too big for us. What can we do in the end?")
皮聘::「我們還有夏爾,也許我們應該回家。」
(Pippin: "We've got the Shire. Maybe we should go home.")
梅里:「Isengard的戰火會蔓延,而且Tuckburough和Buckland的樹木會燃燒,我們所認識那個充滿綠意跟良善的世界也會消失。」
(Merry: "The fires of Isengard will spread. And the woods of Tuckburough and Buckland will burn. And all that was once green and good in this world will be gone.")
梅里抓住皮聘的肩膀:「連夏爾也將會消失啊,皮聘。」
(Merry grabs Pippin's shoulder: "There won't be a Shire, Pippin.")
正是了解到,敦克爾克撤退不成功,就有可能進行本土存亡作戰,而這勢必避無可避。只能正面迎戰去拯救殘存的弟兄。戰爭是所有人的事情,無論國家面臨怎麼樣的難關,如果所有參與的人不能體悟到我們都在同一艘船上,這場戰役不會勝利。那些低著頭回到家鄉的軍人,當他們再度踏上歐洲土地時,不會忘記當年英國是如何接納從前線潰敗的他們,如今捲土重來,他們要再次奔赴戰場。這是一股打造國家根本基石的團結心,如果國難當頭我們不奔走拯救前線的弟兄,今天的我們可能甚至不會有和平,民眾徹底地覺悟到這個事實並進行行動。
綜觀此片,以無比真實的感官體驗,卻又帶有些許距離感遠離受創真實的角度,讓你宛如親身見證歷史。你是飛行員、船長、跟逃難的士兵,你們肩並肩一同經歷了這個非凡的撤退作戰。在多種時間軸以及角色的切換中,你不會輕易喪失對家鄉的認同,你能清楚感受到所有人遭遇的恐懼及迫切,並且受到軍民一心的鼓舞。當各種船隻一齊出現在海面時,我想那份守護家鄉同一陣線的心情,或許就是這份撤退行動中最為珍貴的精神。
最末,我會選擇一種更不理性的方式去編排這部電影;一切為了結構與形式的過度理性手法,有些人會激賞這樣的表達;但我會更傾向真實兩面性的前者,適度的瘋狂跟缺陷是必要的、荒謬是必要的、道德衝突也是必要的。有些鏡頭保持距離能讓事情穩健推進,但能拉近衝突的本質細看,那份接受的意涵才能真正把事件的意義帶往深處。我們必須接受這個事件如果有任何一張拼圖沒有拼對,就是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而在那之中極可能沒有理性介入的機會。覺悟到逃避無濟於事,當危機不可避免之時,正是人民接受這份事實後採取一切努力的行動,才能在偌大的漆黑海洋裡發出點點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