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灘的一天》楊德昌電影與他的完美女人 劇透
佳莉被媽媽拎出正颳著風暴的家,母女走著經過了家附近的小公園,小時候佳莉與佳森常在這公園的溜滑梯玩耍,佳莉這樣想著。回到家的時候,這場風暴已然平息。媽媽說了,「佳森一直是個懂事的孩子。」當佳森離開了蔚青,順從父親的安排結了門好親事,隨著父親精進醫術,等著接下「林診所」的棒子,而電影故事的開展,便是從佳森下定決心的這一刻開始的。
在這一瞬之前,佳森的生命綻著光采,球隊大男生間的垃圾話、美麗的女友、醫學院的苦讀,以及在音樂中與女友的探戈,在在表現他對人生源源不絕的精力與熱情;而在這一瞬之後,生命只是死寂。這樣回頭看,那一小段小公園玩耍的回憶,倒像是悼念佳森「孩提」時光的最後一瞥了呀!
沒有後來作品中那樣重重疊疊的故事情節、龐雜交錯的象徵結構,那些在未來標誌著楊德昌導演的手法、技巧,在這初試啼聲的第一部劇情長片─「海灘的一天」中,還只顯得青澀,尚未能長成它未來的形貌。然而,或許正因為其不成熟,我們得以在這部電影中一窺那些更純粹的、攫住楊導目光並令他用一生去描繪、敘述的主題:男人與女人,生命與死亡。
在楊德昌導演形塑的角色之中,幾無例外的全都被賦予鮮明的「性別」色彩,「女人」們各有各風情萬種的樣貌,「男人」們則有一系列形形色色的態樣,然而女人與男人間總仿若不同種類的生物般涇渭分明。在楊導的電影中,就我印象所及是缺乏「中性」角色的,沒有哪個男角換成女性也無太大改變,反之亦然。從這裡便凸顯了「男人」與「女人」在楊德昌電影中永恆的主體性。
更進一步來說,在「海灘的一天」中,男人並不做為一個個體,而是將整個男性群體做為一種符號、一種社會構築,片中的男性幾乎全部欠缺個性,同時也無力選擇,他們的整體成為了社會的權力結構─「父權社會」。我並不確定在本片上映的那個時代,導演是否已然熟知父權一詞的概念,但在本片中他對父權社會的觀察與構建可說是既全面又犀利無比。
林父(佳森、佳莉的父親)與阿財是父權社會中地位最高的象徵,那種眾人仰望的領導能力,無法遏抑的支配慾望,以及不斷向權力最高處追逐攀爬的野心。在這樣的競逐中,情緒是軟弱的,情感則僅是一種衝動、一種餘興節目,如此而已。平平這個角色代表的則是在父權體系下叛逃的男人,他服膺自己的選擇,不屈從社會加諸於身上的責任,而對於這樣的男人,他所承擔的後果便是流亡。
當然在本片中,用整個男性群體所勾勒的父權結構仍是過度簡化,或許可以質疑男性在父權社會中是不是真的那樣身不由己,不過簡化的好處是它建構一個清晰的輪廓,更何況這部電影從來不是要探討這個問題。「海灘的一天」真正的主題是女性,或者更精確點─在父權社會下的女性典型。
電影中眾男角們的性格模糊,例如我們看到林父開懷的時刻,幾乎都是他父權角色下的支配慾獲得滿足的時刻,電影中從不見他因為治癒哪個患者而喜上眉梢;又如阿財總遊戲於女人與酒肆之中,電影中我們看不到他的偏好、手段,乃至於才華、價值觀。相較之下,眾女角們則有著迥異於男人們的安排,片中的女性無一不被賦予鮮明的個人色彩,她們的選擇被突顯,而這些選擇決定了她們生存在父權社會中的面貌。
不,她們不是個人,她們代表了父權下一個個女性典型。林母與小慧依附於父權的結構,她們與整個結構完全共生,可說是父權下最成功的典型。林母初看卑微,恭敬的奉茶,然後毫無聲息的退下,她給予的是種輕得沒有重量的舒適便給。一直要到電影的尾聲,才能一窺林母的力量,而林父是不能沒有她的。面對林父性侵診間護士的醜聞,林母輕易的將受害者貼上不檢點的標籤,拿了錢把她打發走,且料定對方不敢聲張,這時的林父是無話語權的,這是林母的權力場。小慧提供的則是讓男人休憩的溫柔鄉,她熟悉父權運作的本質,卡在有價值的縫隙,然後以此交換利益。林母這樣的女性,哺育了整個父權體系;小慧則是從父權中汲取養分的共生關係。
初看「海灘的一天」,實難不驚咋於譚蔚青的美,那美彷彿褪去世間的塵埃,風霜不能遮掩她的光采,反而化成一種沉著而不能一眼望穿的深度。年輕的胡茵夢本就美得脫俗,然而拍出讓人屏息的美麗,這就不能說不是導演的意志了,我們或能從中揣測,譚蔚青的形象即是導演心中的完美女人典型。自由奔放的欣欣,最後落得孤單一人,單親扶養女兒長大,這難道不是在說「追求自由的女性,最終只能在父權體系中流亡」嗎?不是的,欣欣不是自由的,她也想找個男人依靠,然而比諸林母與小慧,她欠缺了對父權結構的洞悉與手段,最終只在男女情愛場中流連。
我們須得理解,在「海灘的一天」中,「男人」們的沒有選擇,相對於「女人」得以在父權社會中選擇如何對應與自處,這個時期的楊德昌似乎認為(儘管你可以說這只是他自己的偏見),女性能自外於由男性群體所構築的權力架構,從而得有男人所未能擁有的選擇權。於是,我們才能認識到「命運」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
蔚青所代表的完美女人形象中最重要的特質,就是她不依附在男人之上,他以自身的努力與才華閃耀,她是真正自由的,然而在最初,這甚至從來不是她的選擇,命運將她生命中所愛的男人帶離她的身邊,不然她原來只想教教鋼琴就覺得不錯。在這許多年後,佳莉也成為了這樣的「完美女人」,佳莉是故事真正的主人翁,這部電影實際上就是在訴說一個女孩如何成為了「完美女人」的故事。
電影中佳莉頂著三種髮型,正說明佳莉成長的三個時期,從一個女孩在成長的過程中學習如何與父權共生,再到德偉離開後,成為真正獨立自由的完美女性。佳莉做過最瘋狂的選擇就是違抗父命隻身北上,依靠她所認定的男人,這個選擇看似激進勇敢,實則仍是依附,在本質上的區別不大。插花做為一種隱喻,將花材修剪、編排成一種規訓下的美麗,不正暗合著依附於男人羽翼底下的女性嗎?這種矯作的美麗讓佳莉窒息,海灘的那一天則使她終於脫胎換骨,「命運」讓他選擇的這個男人從世間消失,如同蔚青失去了佳森,因而蛻變重生。
佳森生前的病榻上有一段關於生命美好的獨白,某種程度上,佳森在多年前早已死去,那些對生命曾有過的熱情,埋葬於長成大人的那一刻,卻又在死亡面前甦醒。熱情啊!愛啊!在這部電影中是如此稀缺。蔚青愛著佳森嗎?有一段時間我並不能確知,直到她按耐不住問起了佳森的近況;佳莉愛著德偉嗎?那幾年的婚姻生活很難為愛留下什麼證明,但在佳莉向蔚青訴說那一天於海灘發生的故事的神情中,總好像能看見真實的愛吧!小蕙愛著德偉嗎?欣欣愛她的孩子嗎?電影中有這麼一幕,愛是如此確實的存在:佳莉離家的那天,媽媽被她小小的騷動給驚醒,然後她不作聲,慈祥的放了手,如此溫柔、如此和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