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無明》照見顛倒罣礙的苦厄之鎚 劇透
看完《一念無明》走出電影院時,是個冷雨劈面的茫漠夜晚。春天是困難的,作家柯裕棻說過:「春夜的雨幽幽的,有點冷,打了梨花也打了杜鵑,悽悽哀哭彷彿有怨。」但對《一念無明》裡的父子大海( 曾志偉飾)與阿東(余文樂飾)來說,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夜,都是困難的,都是有怨的。有形與無形的暗影躲在拐角兒,等待迎頭痛擊的時機來臨,把這兩個仆街仔往狠裡打,讓他們在人生的路途上仆街。
這是一部很少見的作品。通常再怎麼貼近現實的作品,都會留一些餘地,好讓人覺得苦難也有希望,善良的人終歸還是會有好報。但《一念無明》取消了觀眾與現實的審美距離,也取消了虛構世界中的救贖規則。在《一念無明》的故事中,就算是阿東陷入了深淵的黑暗之中,也不會有救贖的安全繩降下,讓阿東離開憂鬱的深谷。然而,這就是我們這些觀眾在走出電影院時,面對的真正現實,沒有任何讓人心安的最終逆轉神蹟的現實,在塵世間翻滾掙扎的人們,只能夠靠自己一點一點地挪出這苦厄的境地。這不是故事,而是百分之百,可能發生在這個世界,這個社會的故事。
一個樸實無華的問號
這種毫不修飾的作品,已經不能說僅僅是貼近現實而已。《一念無明》是在香港這個擁擠窄仄、資源錯配、貧富不均的城市中所發生的現實。也因此,《一念無明》得到「首部電影計畫」的贊助,吸引了曾志偉的無酬演出,並且找來了金燕玲、余文樂等好演員一同參與,幾位演員更在與年輕導演的這次合作下,更展現了超越以往的精湛演技,不論是余文樂始終在恍惚之中的執著;大海時刻忍耐卻又放不下手的無奈;媽媽在苦難無端之中的瘋狂,都是罕見的火花四濺般演技的狂飆與碰撞,雖然稍嫌用力,但這樣飽滿的演技卻是營造劇情張力的必要表現。有些影評普遍認為《一念無明》是部
「位於香港電影地圖核心內圍」且「能直面香港社會現況,從而發揮本土電影的寫實力量而動容」的作品。(詳見:鄧正健 〈不太「本土」的香港電影,還會得金像獎青睞嗎?〉)。
《一念無明》也得到了臺灣金馬獎與香港電影金像獎的多項獎項肯定,《一念無明》的成功,絕對不是僥倖的。這種真誠無華的作品,是在眾多追求聲光特效與劇情跌宕的浪潮之外,一個樸實的問號。《一念無明》問的問題很簡單,但要問出口卻很艱難。因為那是想要快樂光明生活的人們,一直別開目光的,關於這個社會底部族群的問題:精神疾病患者、久病家人、高壓社會、失業困擾,這些議題鮮少出現在光鮮亮麗的生活中,也無從被展現。人們共享著這種不問、不說、不聽的潛規則,一邊繼續舞照跳、馬照跑的繼續生活下去。
凝視旁觀他人的苦難
但藉由《一念無明》的故事,我們被迫在這一百分鐘凝視並旁觀他人的苦難。看著阿東從精神病院返家,與久未見面的父親大海一起蝸居在宛如兔籠一樣的劏房(公寓多層隔間的集居形式,又名分間樓宇單位)。疏離的父子在重建破碎家庭時,彼此都用盡了全力:大海努力地照顧阿東,想要彌補他遁逃拋棄家庭的歲月,而阿東則是認真地想要做一個有用的人,在這個現實世界找到一個安身立命的位置。
他們一直都很努力。但《一念無明》不是那種含淚播種必會歡笑收穫的勵志故事。在現實生活中,有時候就算是耗盡了全心全力也沒有用,而阿東的那些奮力,也終究徒勞:他四處求職,無一錄用;他在網路購下了大筆的種子,想要在天台上播種耕種,但最後的結果卻是一片枯槁;他努力想要與過去的朋友、未婚妻重新聯繫,彌補以前的種種傷痛,但沒辦法再回到往日時光。
最痛苦的是,阿東並不是失去理智,但正因為還擁有意識,才會無明。在好友Louis的婚禮上,阿東是唯一一個認真參與Louis婚禮,為他的結婚真心感動的人,只是他無法理解為何眾人忙著吃菜聊天敬酒,完全無視台上的Louis,於是他拿起麥克風,指責台下參加喜宴的眾人,但眾人反而暗暗說著,思覺大師又擅自前來鬧場了。那些人際間的裝傻與冷漠,反倒才是明明白白的社交氣象,而過於清明的理智,反造成了無明。由無明生罣礙,時時纏繞著阿東,無法逃離,不可解消。
在片中,有一幕情景是最能表現這種無法逃遁於天地之間的絕望的。在處處碰壁後,阿東在夜半的街道上狂奔著,沿街的店家無一例外都拉下了鐵捲門,沒有任何一家店開張,那就像是眾人面對阿東的態度。他在這些閉鎖的鐵卷門街道狂奔,想要找尋一個希望,但始終沒有找到。夜色傷人,在看不到的地方,阿東早已滿身創傷。甩不開遁不脫,過往的陰影與將要來臨的灰暗像一層膜,緩慢而確實地包裹著阿東,讓他慢慢地窒息。
沈重旁襯沈重,善意通往地獄
這些奮力與絕望抗衡的生活中,時不時還插敘阿東之前面對久病的母親(金燕玲飾),長期照料而越來越心神耗竭的過程。母親因為久病纏身,又加上精神抑鬱,面對唯一的照顧者阿東,動輒言語羞辱,時時念著在美國另一個功成名就的兒子阿俊。媽媽說著,自己可是個千金,卻嫁給了一個窮小子大海,最後生下的兒子阿東也只是個仆街,說著打著罵著阿東,仆街仔又弄痛了我。
穿插描寫仆街仔阿東照顧母親的故事,其實與大海照料阿東的現今有種雙重呼應,沈重旁襯沈重的負荷感。身為照顧者的阿東,現在成為了被照顧者,但與母親一樣,阿東對於爸爸大海,實際上有著任性的恨意。阿東渴望父親大海的愛,但這樣的愛有時候是以恨的語言說出來。他知道父親一直以來都比較關注阿俊而忽略阿東,他也知道自己對於爸爸就是一個難以對治的麻煩,一方面懷著不滿,一方面卻又得依賴,卻也只能擒著淚水,努力撐持下去。
《一念無明》中的色調,並不是總是沈鬱灰暗的,其中也擁有一些溫良的時刻。例如在大海扭傷了腳之後,就算是抗拒醫院到嘔吐,阿東也是盡可能趕到了醫院,讓大海在電梯打開那一剎那,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曾志偉在這一幕詮釋地精準而到位,完全能夠感受到大海在迷茫之中發現自己的兒子其實也能夠照顧自己的驕傲與溫柔;再例如阿東在照顧媽媽,擦拭著失禁的母親下體時,母親吶吶地吐出:「我很辛苦啊。」但是,「不好意思,麻煩您了。」那是久久難得的一次,溫存的感謝,讓阿東也讓螢幕前的觀眾濕了眼眶。
然而溫良不是這部片的主題,《一念無明》的所有溫良時刻,都不是救贖的曙光,有時甚至讓人印證了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馮.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的那句話:
「通往地獄的路,都是由善意鋪成的。」
像是阿東找到了未婚妻Jenny,聽她壓抑著說:「我差不多還清了你的幾百萬欠款,我得到了很多力量。」乍聽之下,那是一個和解的跡象,但Jenny邀請阿東前往教會,阿東喜悅地準備出門時,卻從電視上看到了好友Louis自殺跳樓的消息。而在教會,Jenny的見證更像是一把鋒利的刀,狠狠地插進阿東的心。在教友時不時附和著「阿門」同意時,Jenny在台上對阿東說:
「我真的很恨你。但苦難是祂給我的試煉,讓我能夠成為更好的人。我希望阿東可以得到救贖,我希望他可以。」
Jenny也許只是想要對著教會的眾人抒發自己的痛苦,也真心希望阿東能夠藉由信仰獲得力量,但Louis的自殺與Jenny在眾人面前的告解,在在告訴著阿東他自己就是活在這個破碎世界的仆街。在Jenny說話時,阿東也想起了母親的最後一個晚上:母親在大罵阿東一頓後,對著阿東說:「我當年應該把你墮掉。」隨後進了浴室。阿東跟著進去,強著要幫母親洗澡,但發生了意外,阿東一臉茫然的走了出來,而浴室的血一點一點地漫了出來。
這一切的一切,終於讓阿東再也不能忍受。他逃了出去,哭著在超市吃下一條又一條能夠讓情緒愉悅的巧克力。塞滿了嘴巴的甜膩,卻無法治癒阿東。余文樂在超市裡啜泣吞嚥的一幕,是他演技生涯中的一大突破,那麼絕望,那麼痛心,而誰都不能拯救。於是,他就在大水如注的淋浴間,選擇了割腕。讓血與水混在一起,污濁彷彿就能被澄清了,就像是母親一樣。
照見顛倒罣礙的苦厄之鎚
劇情到了這裡,已經能夠預測之後的低闇啞音,但觀眾仍然在等待著救贖的機會出現。會不會隔一天起來,阿東就突然好了呢?會不會這樣的困境,有個什麼可以逆轉的機會?螢幕前的我們還懷抱這樣的期待,但《一念無明》不願意給予觀眾那些便宜輕薄的治癒。現實是悽慘萬狀的,但選擇一直都有,艱難的選擇與容易的選擇,而爸爸大海選擇的是艱難的那種:就算大海參加精神病患家屬互助會時,旁邊的參與者提點大海可以通報自殺危險,讓阿東再度入院;就算大海兒子阿俊,冷淡地點名誰都幫不了阿東,要大海送阿東入院,也送自己進入養老院。但大海仍然決定就算要搬離劏房,也要繼續照顧阿東。大海這樣說:
「我兒子一定很恨我,我也很恨我自己。但不是什麼都可以外判給別人做的。」
所以縱使他跟著指示去做沒有效果;縱使阿東不吃不喝不睡只是躺在床上,但他仍然決定了要自己攬下這樣的苦楚與阿東一起承擔。阿東彷彿是收到了,他在樓頂上眾人將要自殺時,給了父親一個淡然的眼神。他擁抱了父親,說「一切都沒事了。」雖然那不可能是什麼有力的話語,粗糲的現實仍然橫擺在那兒要人磨破身體,但至少,那該是一個面對的開始,準備開始面對,也就是準備開始痊癒的第一步。
春天是困難的,夏天是困難的,秋天是困難的,冬天是困難的。對大海與阿東來說,每一個白天,每一個夜晚,都曾經是困難,現在是困難,未來也會是困難的。但《一念無明》就像是一把苦厄之鎚,鎚破甜美幻覺,發現顛倒罣礙。我們當然會因為美好的表象被打破而驚恐萬狀憤怒難堪,就像是阿東發現大海在枕頭下藏著一把鐵鎚,深怕兒子會傷害自己一樣,但是面對苦痛,面對絕望,面對那些困難,也正是把那些真實放在心裡重視的表現。就如導演黃進說的一樣:
「很多問題我們都沒有真的重視,如果我們不去面對的話,就會令我們的生命,或者我們的城市都走到錯的方向。這就是戲裏要講的故事了,如果你真的愛這個地方這個人的話,你不會想就這麼由它去。」